这秋风说起就起，前几日徐翁还在感慨秋老虎毒辣辣，一阵雨过后，眼看着门前老树簌簌落叶，气候也是一日日凉了起来。
他习惯性地捶了捶有些僵硬的左腿，抖了抖嘴里叼着的烟袋，伸手抓了一把案子上的面条，扔进滚开的热水里。
正捧着碗等面的少年不乐意了，扬声嚷嚷着：“徐翁，您怎么又煮面时候抽烟，您再这样，我下次不来吃啦!”
徐翁斜乜了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老汉心里有数，轮不到年轻后生指指点点。老家伙我煮了三十年面了，啥时候出过事情唻?”他努努嘴，“你们不是还这么多人来吃?”
那少年回头看了一眼，四五张桌子都坐得满满的，不由嘟着嘴气呼呼地转回自己桌上，对着面前的人说：“你看徐翁，他就仗着自己的面好吃，捧场的人多，脾气就这样坏!和先生你简直天差地别。”
他所说的先生看上去二十六七年纪，身着月白长袍，一副读书人的打扮，眉宇间却颇有贵气。他笑了笑，目色温和，看了一眼徐翁：“徐翁内心坚定，不为外界所扰，做事一丝不苟，且动作麻利，刀功潇洒，想来也是有英姿勃发的过往岁月的。“
徐翁听罢，喜上眉梢，连着哈哈了好几声，吓得少年以为烟灰要掉进锅里了：“这位年轻人说的还不错，一会儿给你加一枚卤蛋!”
旁边立刻有少侠笑着起哄：“徐翁这样好哄，那我也说点好听话，您给加个鸡腿!”
少年不愿掺和这些拌嘴话儿，回头扯了那长衫书生：“先生莫哄那老翁了，趁面还未煮好，您再给我说段儿故事罢。”
书生笑眯眯地拿起桌上的折扇，手抚扇骨：“刚才我可是讲了好几段了，我唐忘只是一介写书人，可不是说书先生啊。不如你也回我一个故事，说得好了，今儿的面我请，兴许还能写进我的故事里。”
“这样啊!”少年的眼里露出兴奋的光芒，旋即又变成为难，挠了挠头，“可是我不大会讲故事……唔，先生你以前没有来过我们这里，那我就给你说一个我们这边以前人人都知道的狂龙大侠的故事吧!”
“哦?”唐忘很有兴趣，“说来听听。”
看唐忘不知道，小少年更是高兴了：“嗨!看来您真不知道，狂龙大侠啊，是我小时候我娘亲就和我讲过的，当年在徐海这边，真可谓叱咤风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哇!”
咣!
两碗面顿在桌上，面上的葱花似乎都跟着跳了一跳。
徐翁虎着一张脸：“就知道吹牛皮，吃面!”
少年不管他，做了个鬼脸，回来继续说：“大约有……三十年?三十五年前吧。反正具体多少年不记得了，那会儿我还没出生。江湖上出了一个大侠，他武功高强，行侠仗义，来无影去无踪。而且据说为人狂放不羁，义薄云天，江湖人敬爱他，称他为狂龙大侠。”
他拌了拌碗里的面条，呼噜噜吃了一大口，嘴角沾的都是酱汁。
“狂龙大侠那会儿好像也就才二十出头，正是个性最张扬的年纪，加上功夫好，有闯劲儿，就到处惩恶扬善，或者去挑战高手。据说曾经一夜连挑十八个匪寨，也曾经连续七天战胜了八个武林高手。可想而知，他也就渐渐结下了不少仇家。”
“有一次，他和一位高手约战，那高手厉害得很，虽然最后他胜了，但是也吃了很多苦头受了很多伤，没想到在离开的路上，就这么遇到了仇家。那一战真可谓凶险之极，他用尽全力击退来人之后，浑身浴血几近脱力，必须要在追兵赶来之前逃离，可是他没逃出多远，就重伤昏迷了。”
“他本来自度必死，哪知醒来后，却好端端躺在一个小茅屋里，身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了。此时从门外走进来一个女子，明眸皓齿，步态生辉，几乎让他以为看到了仙女了。”
唐忘忍不住笑出来：“那女子自然就是救下狂龙大侠的人了，然后两个人就相爱了，是吗?”
被唐忘打断的小少年很是不满地嚷嚷了起来：“才不是呢!你听我说完啊!”
“好好好，你说你说。”唐忘拱手致歉。
“后来狂龙大侠就在那个茅屋住了三天，起初他还忧心是否会连累到那姑娘，没想到居然没有一个人来找茬。那姑娘话也很少，冷冷清清的，问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三天后，忽然对狂龙大侠说：‘你伤也好了不少了，可以走了。’”
“既然主人都发话了，狂龙大侠也不好多说什么，他想表达感激之情，但是翻遍全身上下，也没有一点值钱的东西。那姑娘看他窘迫的样子，倒是笑了一笑，这一笑呀，就好像明月破开了浓云一样好看。姑娘说：‘这么想报答我，就给我做一顿饭吧。’”
“没想到她这话一出，狂龙大侠更头疼了，论武器，刀枪剑戟他不在话下，可是论厨艺，他真是连菜刀都拎不好。在厨房鼓捣了半天，最后只端出来一碗面。”
“狂龙大侠觉得简直不能更丢人了，但是那姑娘却坐在那安安静静吃完了一碗面，说了一句：‘你做的面，很好吃。’”
“狂龙大侠走了之后，心里总是惦记着那个姑娘，他去了杭州城最好的酒楼找了最棒的大厨学做面，想着有朝一日再遇到，一定给那姑娘做一碗好吃的面。可是回到最初那地方，已是人去楼空，这人海茫茫，竟然就再也没有遇到过。”
“那时候，江南有一个大贪官。那个贪官特别坏，把百姓压榨的苦不堪言，还害死了很多忠良之士。当时有很多侠士想要去为民除害，但是那贪官有很多很多护卫，去的人都没有能成功。”
“狂龙大侠听说后，便默默清点装备，夜半去了那贪官的府上。狂龙大侠出马，当然手到擒来。虽说那二十多个护卫各个武艺高绝，但狂龙大侠是何等人物，二十多个人竟然奈何他不得，最终被他找到破绽，突围出去，追上正在逃跑的贪官，一个飞刀正中后心，当场毙命，简直太痛快了!”
“狂龙大侠杀了那贼官，拔出刀来，正要松一口气，忽然听到身后有人一声凄喊：‘爹!’”
“他悚然一惊，转过身去，见到面前那张熟悉的脸顿时惊呆，竟然就是救过他的那个姑娘。”
“那姑娘悲痛欲绝，质问他为何要杀她父亲。狂龙大侠虽然觉得自己做的是绝对正确之事，心中却无来由地慌了起来，咬咬牙回道：‘你父亲做尽恶事，我杀他是替天行道。’”
“那姑娘却不哭了，冷笑着看他，问：‘你又算是何人，何时轮到你替天行道。难道你做的事情就没有一件是错事吗?’”
“狂龙大侠心中豪气涌动，大声道：‘是!我入江湖既已数年，杀得都是恶人、匪寇，从未冤枉一个好人!’那姑娘却冷笑说：‘我看未必。’”
“‘两年前，你为了立威，挑了乌云山匪寨，当时乌云山山路难走，匪寨隐秘，你是找了当地一位老汉，软磨硬泡让他为你带路。结果，你赢了，名利双收，但此事传出，那老汉连同全村被连累，遭山匪同伙屠杀殆尽。这件事，你知是不知?’”
“‘一年前，你为了扬名，约虎威镖局镖头挑战。胡镖头爱惜羽毛，不肯应战，你出言讥讽，令胡镖头不得不下场，结果被你重创。你是赢了，风光无限，但你可知从此之后虎威镖局名声大挫，再也接不到一例单子，全镖局上下老小又由谁来养?’”
“‘半年前，青州知府欣赏你豪杰气派，邀你共座酒局。但你丝毫不为他着想，在酒宴上看到了一个乱判了几起冤案的贪官，出了酒宴就追踪而去把他杀了。你是痛快了，那你可知青州知府被你连累，差点丢了乌纱帽，直接被发配去了云滇。你就是这么报答对你青睐有加之人?’”
“那姑娘一席话，把狂龙大侠竟说的冷汗直冒。他一向自诩潇洒来去，却从不知道自己的潇洒背后，好心初始，竟然也会连累这么多无辜的人。”
“而姑娘继续说：‘就算我父亲身有罪恶，那家里上下几十口人又犯了什么错，要被你屠杀殆尽!’狂龙大侠心中一惊，忙喊道：‘我没有!我只杀了他一个，我没有杀别人!’”
唐忘皱了皱眉：“不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先生好聪明，正是啊!”少年拍掌，“两个人正在惊讶之时，忽然从天而降不少高手。原来是那贪官的仇家，借此机会，屠了他家满门，正好嫁祸于狂龙大侠身上。狂龙大侠和那姑娘奋勇对敌，但寡不敌众，那姑娘被仇人抓住，威胁狂龙大侠束手就擒。”
“那群人心里毒辣得很，既然要嫁祸，自然是不肯杀了狂龙大侠，但是也必须让他尝尝苦头，因此挟了那姑娘，命狂龙大侠自残。”
“那姑娘看着狂龙大侠，什么也没说。天上忽然下起了雨，狂龙大侠伫立了一会儿，忽然仰天大笑。他只说了八个字：‘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然后抽出了那把刚刚杀了姑娘父亲的刀，砍在了自己的左腿上。”
“从那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听说过狂龙大侠的名字。江山代有才人出啊，这么多年过去，已经有很少很少的人还记得还有这么个人了。”
少年讲完故事，也刚好吃完面，咕咚咕咚喝完了面汤，抹抹嘴巴：“其实我觉得狂龙大侠很可怜，他一点坏心都没有啊。你说呢，先生?”
唐忘沉默许久，开口道：“力量越大，责任就越大。这个世间，本就是没有快意恩仇四个字的。越有本领的人，就越要承担好自己的责任。”
一根擀面杖忽然敲在了桌子上，徐翁吹胡子瞪眼睛：“说书说完没?面要坨了!敢坨了老子的面，打得你滚出八十里!”
唐忘笑了笑，挑起一筷子面条，那面条雪白晶莹，筋道滑爽，裹着的酱汁鲜甜浓郁，恰到好处。他吃完那一碗面，由衷地说：“你做的面，很好吃。”
徐翁怔了怔，然后笑了：“好吃就多吃点儿吧，年纪大了，做不动了，没准儿哪年，人就没喽。”
他收拾了碗筷，往里走去，时不时习惯地捶捶僵硬的左腿。
天边，秋风正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