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还是回来了。
少时离家,心向江湖,总想着能成就一番大业,名动天下。然有几个初入江湖的愣头青不是这般想法?终究,大部分人都是浪迹多年却一无所成,有的选择继续漂泊,有的,则同他一样,归返家乡,安稳度日。
他走进庭院中,老管家拄着拐杖迎上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这里早已只剩这一人。
“咳咳···我这把老骨头,总算是把少爷给盼回来了···”老管家不住咳嗽着,他连忙伸手扶了一把,心里涌上些纷乱的情绪,感动之余,还有一丝愧疚。
他踏入家门,所见之处,与从前无二,整洁如昔。再到后院,但见树木葱茏,繁花似锦,墙角边还有几片碧绿的菜畦。更着人注目的,是院中那一方清池,以扁圆灰石堆砌而成,池中几株荷花正值盛放,两尾锦鲤游于荷叶之间,相映成趣。
“老奴平日里没什么事好做,也就打理打理院子里这些花花草草···”老管家对他絮叨着这些年的光景,他却直直望着那方池子,莹莹水波在阳光下晃动着,炫人心神。
“这池子里的锦鲤,是从集市上买回的?”他怔怔问道。
“这···老奴年纪大了,竟记不太清楚了,这锦鲤···”老管家苦苦思索着,却怎么也记不起这锦鲤是从何而来。
“罢了···”他摇摇头,走近内室,将手中长剑挂于墙上,又叹了口气坐到书桌前望向窗外。
这窗子正对着后院的好风光,如今正是盛夏炎炎,可清风拂过,吹起那一池的莲叶微动和潋滟水波,便使人消了暑气。
夜间,他用毕晚饭,坐回桌前信手取了一本书卷来读。老管家为防蚊虫,早已替他窗上悬好一层纱帘,使得后院的景色在石灯映照与纱罩帘拢之下越发朦胧幽静起来,一时间,只闻夏虫鸣泣、烛火焦燃之声。
忽地之间,眼前明亮了不少,他抬眼望去,接着便看到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那院中的整个池塘不知被何处而来的光照亮了,连荷叶与荷花都连带着通透起来,美如玉琢。伴随着不似人间而来的歌声,两股澈亮的水柱旋转向天空而上,影影绰绰中竟似携着两个少女。
他被眼前景象惊得几近不能呼吸,急忙掀了帘子继续看下去。
是了,那确是两个少女,从水中脱出,借着水柱之力向上空升起,一步步的动作却又好似在跳舞,并掀起点点水花。可她们身上的绫罗纱缎却分毫未湿,依旧轻盈地在空中随风微扬。
此情此景之美,动人心魄,惊人心魂。
歌声愈加悠远,少女旋旋至上,在空中踏着水花起舞,脚下绽开一朵朵空明的莲,汇聚而又消散,古人有云“步步生莲”,却不想会在这种奇景中真实地出现。
他在窗前目瞪口呆地瞧了许久,直到歌声平息、少女也随着水柱的降落而消失不见,他仍久久不能从中回过神来。
待清醒之后,他跑到院中的池子边看了许久,却只见荷花、锦鲤、水中月,如此三者而已,哪里有什么少女。
“莫不是读着读着···睡着做了个梦?”他自言自语地敲了敲脑袋,可掀开的帘子又作何解释?
他突然想起了那些鬼神之说,可这么一个人站在幽幽庭院中,却丝毫不觉害怕。
方才那两个···无一丝阴恻鬼魅之息,但若说是神,却又比神仙多了分活泼可亲。
久思不得,他终是回房歇下了。
睡梦中,他隐隐听见有女子的交谈声,话语清晰入耳,却不知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你瞧他却是个什么身份来历?”
“依我看,定是位不得志的江湖剑客。”
“江湖剑客···也有得志与否一说?”
“自然如此,人类嘛,无论习文习武,都总想成就一番大事,为天下人所知,却忘了初心何意。”
“怪不得···人总是说活着真累呢···嘻嘻,还是鱼儿好,自由自在。”
他虽动弹不得,心中却是一震。
初心······初心。
他当年手执长剑,踏上江湖,不过是源于少年一番逞强除恶、济贫扶弱的热血之志。
若只是为此,又何须非要为天下人所知呢?
又有多少人,从一开始的信念,转为对名利的追逐?
第二日他取下墙上的剑时,老管家只是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
他心中万般歉疚之余,叮嘱管家务必照料好那池中两尾锦鲤。
又过了多少年后,他已成了江湖人口中诸多做好事不留名的神秘大侠之一。
名姓不为人知,又如何?
再度回到家乡,踏入院中时,他却愣住了。
院中杂草丛生,新枝旧叶一同蓬乱的生长。
原来老管家已在他离开的这些年里去世,村上的人帮忙下葬之后,便无人再打理此处。
他心中一酸,奔向那方池子。
池水早已干涸,残荷与泥土覆于池底。
再无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