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5杭州
杭州城人来人往，消息最为灵通。
展子期带着叶姝下山的第一站便是此地。
杭州城的市集向来很热闹。
叶姝拿起一根白玉雕的簪子看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抚摸着上面漂亮的纹路，带着小心翼翼的郑重。
没有哪个十六岁的女孩子不喜欢精致的小饰品，叶姝也不例外，但她最终还是不舍地放了下来，转身不再看一眼。
因为她清楚比起这个，他们现在更需要采购一些水和干粮，好用来赶路……毕竟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寻到师父的下落，接下来的行程里他们也很有可能会露宿野外。
倒是她身后的展子期注意到她的视线，他沉吟片刻，上前与店老板讨价还价了一番，掏出了钱袋买了下来，用檀木盒子装好了带走。
等回到客栈之后，他才打开盒子，取出那支用上好绸布缠了几圈的玉簪，将它送给了叶姝。
“呀！这是……”叶姝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送你的，喜欢吗？”展子期笑道。
说来也是他与师父疏忽大意，叶姝初入门的时候头上带的便是那支朴素的木簪，到现在也没换过。
十六岁的女孩子正值妙龄，正是爱打扮的时候，而山上修行清苦，竟没人想起要给她采购些新衣服和胭脂水粉之类的。
叶姝……也实在是个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的姑娘，从来没主动开口问人要过什么，更别说只是些生活琐事。
展子期从没有过师妹，但他也听说过女孩子要娇养的道理。
方才他想起这事，一面暗道自己粗心，一面把叶姝喜欢的那支簪子买下来送给她，还寻思着等会儿要不要再去给她买些裙钗首饰什么的……
不料收到簪子的叶姝却不见多高兴反而面露难色，她迟疑了一瞬，犹犹豫豫对展子期说：“师兄，此次下山带的银两也不多，我们还要找师父呢，这钱……还是能省就省吧……”
她又很快地补充了一句：“当然！师兄的心意我很喜欢，但是这簪子还是免了……我已经有了合用的，这支……还是退回去吧。”
叶姝咬着唇，没有再看那簪子一眼，生怕自己露出不舍的模样。
展子期愣了愣，随即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叶姝的担忧。
他恨不能拍胸口保证：“放心好了，师兄身上有钱的！”
叶姝将信将疑，展子期怕她仍是不信，忙跟她解释道：“以前笑道人师叔在山上的时候，我经常跟着他下山，给一些大户人家作法事或者接些委托，这些年也攒了不少钱。”
他笑道：“所以不用给师兄省钱，钱要花出去才叫钱嘛，难不成还要拿去买酒喝了？再说做师兄的给师妹花钱买些东西怎算浪费？说起来叶师妹入门那么久，我还没送过你什么礼物呢。不过些许心意，师妹拿着就是。”
一番连消带打，哄得叶姝一愣一愣的。
再加上她心中实在对这簪子喜爱得紧，于是就收了下来，红着脸小声地跟他道谢。
展子期这才满意。他见着师妹收到礼物而高兴，自己也高兴起来。
“不过师兄就是有钱也不该乱花呀。”叶姝认真劝着,“不留些积蓄，万一以后师兄要成亲的时候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展子期倒是从没想过，以前也不会去想。
毕竟真武山上都是道士，谁没事会心心念念着怎么娶媳妇？（远方的笑道人：阿嚏！）
一想到这里，展子期不由失笑：“你才多大，小小年纪就知道娶……”他忽然反应过来，叶姝是他的师妹，今年已有十六，女子十六及笄就可嫁人，她这个岁数……委实不算“小”了。
叶姝不明所以地仰头望着他，展子期也凝视着她，身后背着与自己同款的剑匣，却衬得她身形更加娇小，却已如春天新生的花儿般出落得玲珑有致。
师妹与师弟……还是有不一同的……
展子期虚握拳头抵着唇，尴尬地清咳数声：“咳咳，师兄……暂时还不需要考虑这种问题，眼下我们先找师父要紧……”
“哦……”
“既然师妹这么担心，不如以后我就将钱交给师妹保管好了。”
“啊，这……我、我不行的。”
“这有什么关系，你我师兄妹，还有什么信不过的？”他摸了摸叶姝的头，笑道，“师父以前从不管银钱的事，这样好了，我们师门以后也总算出了个能管家的了。”
叶姝却似接过什么神圣的任务一样，任重而道远地点了点头。
展子期收回手的时候没来由地心想，其实师妹才是该要准备嫁妆的那个……她并无父母兄长，师父又失踪，以后少不得要他这个师兄多操心几分才是。回头得想办法多为她攒点嫁妆。
不过一想到乖巧懂事的师妹早晚有一天会被不知从哪蹦出来的臭小子拐走，展子期就怎么都觉得手痒想揍人……
要是师妹一直能留在真武就好了……不不不还是让她自己做决定好了。
展子期正一个人在那里胡思乱想着。
过了好一会儿，叶姝抿着唇，好久才犹豫着问他：“师兄……师父他……他还会回来吗？”
“会的……”
展子期收起笑容，他看着自己的师妹，郑重地向她保证：“我们一定会把他带回来。”
叶姝点了点头，“嗯。”
蔓延在两人心头的不安却没有减去半分。
既是打听消息，少不了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这杭州城展子期此前也跟着笑道人来过几次，倒还算得上熟悉。只是但凡消息灵通处也是鱼龙混杂，再带着自家师妹就不大合适了。
于是展子期打算将叶姝留在他们落脚的客栈里，“师妹暂且在这里等等，待我打听到了师父的消息再动身。”
不料叶姝却扯了扯展子期的衣角，坚定道：“师兄，我与你一起去。”
在展子期微讶的眼神中，她迟疑了一下，仍是没有犹豫：“我以前曾在杭州住过一段时日，兴许还能帮上师兄的忙。”
不知想到了什么，叶姝又抿了抿唇不再说话，只拿祈求的眼光看着他。
展子期有些愕然，这是叶姝自入真武以来，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及与自己身世有关的信息。
不过他很快压下心底的疑惑。与之前一样，他虽关心师妹，但她既然不想提及，那他也不会对她的过去刨根问底，这样只会徒惹她伤心罢了。
展子期不言其他，点了点头，“那好，咱们就一块走吧。”
叶姝低着头应了一声，亦步亦趋地跟在展子期身后出了客栈房间。
走廊转弯的时候，展子期忽然停了脚步，转过身将手搭上她的肩，俯下身在她耳边轻声道：“等找到了师父，我们就回真武吧。”
在叶姝惊讶的眼神中，他扬起一个笑，“上次师妹请教的那套剑法，我可还没教完呢。”
叶姝颔首，道：“好。”
她终于露出了下山以来久违的安心的笑容。
杭州钱塘港码头向来是水运发达、商贸往来频繁之处，此地人来人往，聚集了来自五湖四海的人，消息最为灵通。
码头站满了人，裸着上身的船夫整齐地喊着“一二一二”的口号，汗流浃背，将船锚固定在岸上。海政司的官员前前后后忙得脚不沾地，清点着从各地运来的物资，还时不时要维持秩序，叮嘱人群不要推搡。
一眼望过海面，碧波荡漾，好十几艘帆船正停泊在岸边，海平面上还有无数船只来来去去，望不到尽头，光看着就有一股从心底的震撼油然而生。
展子期和叶姝两个人，在人群外踮起脚尖张望着，像极了等待亲人出海归来的人中的一员，周围还有大爷大娘们上前攀谈，弄得两人哭笑不得。
“说来，”展子期伸手理了理叶姝因风起略微凌乱的青丝，搂住她的肩，“如今我们也算是盼归之人了。”
叶姝抬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眉间愁容不散。
谁说不是呢？无论是对于展子期还是叶姝来说，他们早已经失去了原有的家人，师父便是与他们最为亲近的亲人了，可他现在也失踪了。
还不知师父如今在那里，是死是活呢……
叶姝忍不住攥紧了展子期的衣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给她些许安全感。
如果找不回师父，那么他们在世间最重要的人，就只有彼此了。
跟往来船夫们打听了一番，却没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展子期也不急，又稍稍将叶姝带离了人群。
这时从他们身侧路过一白衣男子和红衣的女子，在码头上吹着凉风似在观景，微风吹动着他们的衣摆，风中时不时传来隐隐的谈笑声。
起初展子期并未过多关注，正待离去时却听见了身边的海政司官员无意说了一句：“咦，这不是水龙吟的唐盟主和少侠吗？”
等等……水龙吟？唐盟主？
展子期突然停住脚步，叶姝不解，又带了几分担忧地仰头看向他。
恰巧男子侧过脸，仿佛正与女子交谈些什么，那张年轻俊秀的脸真是令人印象深刻，分外熟悉。
展子期略打量了几分，心里有了点底，于是拍了拍叶姝的手示意她安心，自己则上前一步扬声道：“敢问前面可是唐青枫唐盟主？”
那人闻声转过头来，似乎有些诧异。
展子期微眯着眼，还真是唐青枫。
听说他去了移花宫养伤，现在看来倒像是伤好了。
褪去平常那身绣着枫叶纹路的蓝衣白靴，换上了更为飘然出尘的白衣，墨发披肩，气质也沉静了下来，仿佛一下子从风流公子变成了谦谦君子。
这形象转变有些大，也难怪展子期一时没认出来。
手里的折扇却还是那把红叶，他合上红叶含笑看来时，那种独有的气场又的确是属于以前潇洒不羁的唐青枫，没人再能错认了他。
虽然好像黑了许多……展子期在心里吐槽，不是说移花山水养人么？怎么晒成这样，难道是海上风大……
“是，你是……”唐青枫很快反应过来，不多时在脑海中找出关于此人的印象，他挑眉一笑反问道，“真武的展子期？”
展子期笑着拱了拱手：“正是在下，没想到唐盟主还记得我。”
转身，又介绍了一下叶姝：“这是我师妹，叶姝。”
“原来是真武两位高足。”互通过姓名，少侠拱手一礼，只以“展兄弟”、“叶姑娘”相称，言辞之间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倒是让叶姝心生几分好感。
叙旧了一番，又问了问笑道人的伤势，唐青枫这才转入正题：“你来这里做什么？此地熙熙攘攘，人流涌动，你既带着师妹，可不是什么游玩的好去处。”
他心思玲珑，既是一早看出了他身后小心护着的女子乃是他的师妹，说这话的时候未免带了几分调侃之意。
展子期唯有苦笑。
“实不相瞒，我和师妹此番下山是为了寻师父的下落。说来，怕是与此前嘲天宫之战有些联系。”
听到“嘲天宫”三字，唐青枫稍稍敛去笑容，他与旁边的少侠对视了一眼，少侠的眉头蹙起，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展子期顿了顿，继续道：“师父离去前，只说有事要办，那日我曾在真武见天空中燃起龙形烟花，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他如今失踪已有半年，音讯全无。下山前我已问过掌门与文秀山师叔，也许师父的失踪与青龙会有关。”
说到这儿，他叹了口气：“兹事体大，我便带了师妹下山，一路寻访师父下落到了杭州，却只零星得了些许消息，如今正苦于没有门路……”
少侠闻言沉吟片刻，斟酌着回答：“若说嘲天宫一战，我倒还算有些了解……不知道你们想知道些什么？或许我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
她并不把话说满，但看神情却是至少有八分把握了。
两人大喜过望。
“此地人多眼杂，倒是不好说话。”
唐青枫一把收了折扇，遥指一家酒楼笑道：“前面便是清天楼，楼中有美酒佳肴，不如我们去那儿坐上一会儿，再慢慢相谈可好？”
展子期叶姝对视一眼，旋即颔首：“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少侠也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清天楼是杭州最大的酒楼，它正坐落在杭州城最繁华的地段，往高处一推窗恰能看见远处的西湖，湖水青青，繁花满林。
四人同行至清天楼内，唐青枫一开口要了楼上包间，掌柜殷勤又熟络地拿出一个小木牌，笑容满面地在前头为四人带路。
上楼时，展子期只觉得背后有人盯着他们，猛地一转头，却发现楼下也只是普通的酒客罢了。
“师兄？怎么了？”叶姝拉了拉他的袖摆。
“似乎看到一个熟人。”展子期摇摇头，应是自己想多了，“没事，我们走吧。”
楼下的酒客中，明非从酒杯里抬头，再次看向了上楼的四人。
他转了转酒杯，若有所思。
说是美酒佳酿，最后店小二端上来的却是茶。
身为东道主的唐青枫对此不置一词。
展子期也不甚在意。他虽平日也好酒，但眼下身怀要事，又要照顾师妹，这杯中之物还是少碰为妙。
他取了两只杯子，拿茶水冲洗了，将其中一只递给了叶姝。
倒是叶姝，先是抬头看看紧盯着唐青枫的少侠，又看看唐青枫，似有些明悟，她再看一眼旁边一无所觉的师兄，倒是没有说出来。
唐青枫面不改色地端起杯子笑道：“这清天楼的美酒倒是一绝，只可惜我前些日子伤势未愈，眼下只好以茶代酒了，还望两位莫怪。”
“唐盟主说的哪里话……”
客套了几句，很快进入正题。
展子期到底还是急着想知道师父下落的心情占了上风，他不由将眼神看向了一旁的少侠，“不知少侠可是知道什么消息？”
自进门以来少侠好似有些沉默，她倒了一杯茶，看着碧绿色茶水蒸腾的袅袅雾气，仿佛陷入了某些回忆之中。
而这些回忆，大概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若你问的是那日在襄州空中燃起的烟花，我的确知道一些……”她叹了口气，说，“那日正是蓝铮师兄将它交给我，再由我亲手在真武山上点燃的。”
由此开启了一场血雨腥风。
不知为何展子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没来由的，像是忽然被抓紧了心脏，提得高高的。
“那是青龙会的战龙令，见此令而动者，通常只有一种人，那就是青龙会的九十六圣君。”
所以……师父就是九十六圣君？
少侠五分犹豫五分担忧地看着他，似乎心怀不忍，抿了抿唇，仍是继续道：“九十六圣君不是青龙会中人，但见此令者，无论何时何地，身在何处，皆需无条件为青龙会办一件事，生死勿论。”
“那件事便是……”
她顿了顿，声音很轻：“杀公子羽。”
展子期僵硬着身子，忽然不想继续听下去。
直到叶姝叫了他好几次。
他松开手，这才发现原来手中茶杯不知不觉已经被他捏出了一道裂痕，在杯壁上清晰可见。
少侠又将后来之事絮絮说了一番，“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那日九十六圣君齐出，在荆湖沿路阻截公子羽，若两位有心寻访，或可循着路线一路向嘲天宫寻去，兴许会有什么线索，从钱塘港坐船便能抵达那地方了。”
踌躇了片刻，少侠又继续道：“又或者……可往荆湖郊外的义庄一行。”
荆湖义庄收敛了很多在此战中身亡的八荒弟子和九十六圣君的遗体。
展子期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来，拉着叶姝一起，郑重地朝她行了一个大礼：“多谢少侠。”
少侠赶紧去扶，只是苦笑：“谢我做甚……”
“倘若当真寻到……八荒前辈生前为侠义而死，死后尸骨既已入土为安，倒是不好惊扰，不如将剑匣带回真武，也算魂归故里。”
“多谢提点。”展子期下意识摸了摸身后的剑匣，笑容苦涩，“我与师妹此番下山，自然是要将师父带回去的。 ”
叶姝满是担忧地看着他，忍不住悄悄握住他的手，触及只觉一片冰凉。
展子期回握了她，对她笑笑，只是有些勉强。
临别之时，少侠拱手道，“言尽于此，不过一家之言，还望二位莫要过于挂怀，一路且行珍重。”
“多谢，少侠与唐盟主亦当保重，后会有期。”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