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06相依
送走了二人，少侠心情久久不能平复，显得有些低落。
唐青枫方才一直没说话，而是任少侠与展子期交流，自己从旁观察。
此刻见她仍怔怔地盯着茶杯看，也不知在想什么，于是他拿红叶扇敲了敲她的头，“还不回神，人都走远了。”
少侠这才回神，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一杯茶。
茶水入喉，却喝不出什么味道来。
“师妹对这两人怎么看？”唐青枫摇了摇折扇，出声打破沉默，“你觉得展子期的师父，当真是青龙会的九十六圣君之一？”
“十有八九。”少侠顿了顿，垂下眸，“但我倒宁愿是我猜错了，这样兴许他们还有团聚的可能。”
可惜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唐青枫没有嘲笑她的天真，因为他知道少侠共情极强，所以会心生不忍。
何况此事还与她有关。
少侠叹了口气：“唐师兄，我先前去过一趟荆湖义庄。”
她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唐青枫便猜到了她想表达的意思。
“……那些所有阵亡的人里，武功最低的是百晓生的侍女幻生，她死在我眼前的时候，也不过十几岁而已。”
总觉得记忆中无边的血色再度涌来，她声音涩然：“我只愿这样的悲剧，不要再发生了。”
“眼下公子羽已死，武林安宁，你的心愿总会达成的一天。”
唐青枫这样安慰少侠，说来却连自己都不怎么信。
倘若武林当真就此安宁下来，那他此刻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唐青枫无意再度让她回想起那些事来，只岔开了话题：“说来方才师妹盯着我可真是盯得够紧啊。”
他扇子抵着额头，晒然一笑，眉间似有几分郁闷，“受伤之人滴酒不沾，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难道我看上去就那么像没有分寸的人吗？”
少侠对此只理直气壮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此次出门前，苏小白将她叫来格外叮嘱了一番话，这受的是谁的托，忠的是谁的事，一眼便知。
果然，唐青枫下一刻见她板起脸郑重道：“我可是答应了苏师兄，一定要好好照看唐师兄的，务必不能出什么岔子的。”
“这么快就一口一个‘苏师兄’，你们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熟了？”唐青枫轻摇折扇，眉间故作埋怨，“我们好歹多年交情，怎么你就听他的不听我的，师妹此举实在伤透我心。”
“我与苏师兄自是一见如故。至于为何如此，想必红渠师姐必定有所共鸣。唐师兄在移花宫闹翻了天时，难道还不知么？”
这话里的怨念真是铺面而来。
唐青枫轻咳了一声。
“咳……一别多日，师妹嘴上功夫见涨啊。”
少侠谦虚道：“哪里哪里，这都是跟师兄学的。”
“那么接下来，师妹有何打算？”
“还没想好。不过我即将动身前往襄州一趟。”
想到这里，少侠皱起了眉，“前些日子蓝铮师兄突然传信于我，要我前往真武参加武林大会，不知有何要事。眼下虽离武林大会尚有些时日，但各方势力云集，也不知会横生出什么波折。”
“唐师兄刚回中原，盟中尚有事务要处理，不如暂且留在杭州，待我先行打探一番，届时我们在真武汇合……呃，唐师兄为何这样看我？”
少侠忽然一滞，注意到唐青枫的眼神，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在此番谈话中不知不觉占据了主导地位，甚至开始下意识安排了唐青枫该这么做。
这是在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看来这一路行来，和蓝铮合作，共同商议对付公子羽的经历，真的改变了她很多。
“我是在想，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唐青枫拿红叶扇敲了敲掌心，他似乎有些感叹道，“师妹如今当真是成长了不少。”
少侠捏着杯子的手紧了紧，“……人总会成长的。”
她望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一直停步不前，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和你们并肩而战？难道我还要被人保护一辈子不成？”
唐青枫久久不语。
他却抬手为少侠斟了一杯茶，茶水温热。
两日后。
嘲天宫外杂草丛生，天气是正好的晴朗，青石板上仍是大片的泥泞，一眼便看得到的嘲天宫大门和九十六圣君的无名墓碑令人心头也沉重了许多。
展子期扶着叶姝小心翼翼地前进，偶尔还踩到一两个未被收敛完的暗器，两人对视一眼，叶姝依旧弯腰捡起了那暗器。
发锈的暗器在阳光显出斑斑痕迹，展子期接过暗器摩挲了片刻，仿佛透过暗器看到了当初师父为了青龙会所牺牲的景象。
叶姝拉着展子期的袖摆，无声的抿唇彰显了她内心的酸涩。
展子期笑了笑，还是叶姝熟悉的笑容，强打精神，揉了揉她的头。
不知不觉腰间的口袋就放了许多东西。
走起路来一晃一晃地作响，沉甸甸得似乎装的不是暗器，是当初的嘲天宫发生的血战。
不知多久才走到了墓碑前。
阳光正好筛到了地宫前的无名碑上，叶姝看着，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地上还放置着许多兵器，展子期忆起临走前少侠告诉他们，如果找到了自己师父的兵器便可以带回真武的衣冠冢，魂归故里。
展子期拂开衣摆蹲下身，在插入泥土的兵器中来来回回寻找着。
双剑的特征很明显。
师父一向是偏爱暗绿色的纹样，因此佩剑希音用了多年也舍不得换。总觉得暗绿色的纹样嵌在黑色的剑匣上有一种暗处生机的感觉，时常笑笑抚着自己的剑匣说除了展子期，这希音便是自己唯一的伙伴了。
也的确是唯一的伙伴了。
师父遇害时他不在身旁，而他们自顾自在山上无知地过了三个月。
展子期的身形有些颤抖，看着墓碑前的双剑，腿一软，竟是直直地跪了下去。
“啊——！”
他忽的低吼一声，双手狠狠锤了一下墓碑，力道之大，手掌已渗出了血迹。
“师父……”
指甲嵌入掌心，仿佛只有疼痛才能提醒，这一切是实实在在发生的。
叶姝咬住下唇，眼眶的泪无声滑落，忙半跪在展子期身旁，把他的手上的血迹抹去。
眼前这景象，说什么都是徒劳。
师父，再也回不来了。
师父将她救回真武，好不容易让她逐渐淡忘了过去，正在生活看似步入正轨之际，这一战把什么都改变了。
宛如当年，那样的毒，改变了她的一生。
过去的事情涌上心间，好似一只手狠狠捏住她的心，让她很难喘过气来。
展子期双眸猩红，目光从墓碑前的双剑移到了叶姝的身上，叶姝也抬头，泪水像是断了线，怎么也止不住。
四目相对，她无声的啜泣变成了嚎啕大哭。
她死死抓着展子期的衣襟，展子期也牢牢将她拥在怀里，仿佛两个寒冷的孩子相拥取暖。眷恋与绝望难舍难分，一种亲情的悲戚在地宫的门前蔓延开来。
二人的情绪都不大好，只是展子期终于从悲恸中清醒了些许，安抚着崩溃的叶姝。
还有师妹，至少叶姝还在他的身边。
现在的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师父走了，他要好好担负起照顾师妹的职责了。
隔了好一会儿才缓了缓心头的郁结，展子期见叶姝的情绪稍稍好转，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残泪。
叶姝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展子期握住手腕，微微转身，面朝墓碑跪着。
展子期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很厉害。
“师父，您放心，公子羽已经……已经被少侠炸死埋于这嘲天宫下，您可以……安心了。”
他把叶姝的手握得紧紧的，似乎在害怕某种即将失去的情绪扩散开来。
叶姝的泪再次滑落，哭腔听着令人心颤：“师父，我们会把您的佩剑带回真武的。”
感谢您把我带回了真武，当年的真相，我会慢慢去寻的。
最后一句，叶姝并未说出口，只紧紧攥着展子期的手。
云海才是师父最喜欢看的风景，而不是这嘲天宫的斑驳。
他们在墓碑前跪了很久很久，直至双腿发酸，才扶着墓碑站了起来。
展子期捧着师父的剑匣，此刻的他看着剑匣上的斑斑血迹，恍惚梦回半月之前，文秀山师叔捧着凌玄师叔的剑匣回真武时，那样悲痛又无助的场景。
叶姝拉着他的袖摆，低着头，不愿再看。
展子期深吸一口气，忍住落泪的冲动，腾出一只手与叶姝十指相扣，对她安抚着笑了笑，声音很轻。
“师父，师妹，我们回家。”
清天楼中，明非看着街道上的形形色色的来往人群，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眼下临近午膳时间，酒楼里来的人渐多。
明非晃了晃酒坛，见这坛子里的酒已是告罄，于是起身，唤了小二前来结账。
只是才起身，便被个女子从身后撞了一下。
“啊，对不住对不住。”女子低着头不住致歉，随即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
明非注意到眼前的女子。
她有一头乌黑长发，以檀木簪子挽起，留下鬓发在身前随风飘荡。
绑着黑色腕带，束着玄色金纹腰封，上衣是矜贵的紫色，袖口着云纹，本是江湖儿女干脆利落的英气打扮，她一抬头看向明非时，却嘴角微微上扬，似是含着歉意的笑。
看起来是个温柔似水的姑娘。
明非只觉着她的衣着与她的长相气质怎么也不搭，却让人无端想起药王谷那清白高洁的梅花，温婉坚韧。
他躬身拾起地上的物件，是一柄绘着山水花鸟的折扇，上头题了一首小诗，字迹清秀娟丽像是出自女子之手。
扇子初入手心时，明非便觉重量不对，细细一看方觉扇骨乃精铁打造，边缘锋利无比，且似内里另有乾坤，夹层附着牛芒似的针。
事及他人武学机密，明非只略略扫过一眼便收回眼神不再窥探，将折扇递还给那女子
“这是你的吗？记得下回拿好了。”
“啊，多、多谢……”
纪柔连忙接过，涨红了脸道谢。
这样的机关扇在江湖上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原来她是个唐门弟子。明非心想。
见明非不言语，纪柔平复了一会儿心情，按着礼数微微欠身：“在下纪柔，唐门外姓弟子，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小心翼翼道：“因方才走得匆忙，一时不查，竟未曾注意到公子，若有冒犯之处还望多海涵。”
大约是来清天楼吃饭急着找地方坐，没成撞到了自己吧
思考了一瞬，明非开口道：“无碍，姑娘若是不介意，可和我同桌。”
纪柔红着脸轻轻点头，“多谢公子。”在明非身旁坐下，想说些什么，又觑了一眼明非冷淡的神色，默默闭上嘴。
“明非。”
“啊？”纪柔抬眼看了看他，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明非的神色似乎没那么冷淡、稍稍柔和了一点，“我的名字叫明非，是个太白弟子。”
她试探着开口道：“那……明公子？”
明非不言语表示默认，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叫我明非就好。”
纪柔点头表示了解。
至此为止，一个腼腆，一个寡言，二人之间不觉沉默了下来。
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店小二上菜前。
明非偏头瞧了纪柔一眼，见她不自觉地摩挲着机关扇，眼神也是飘忽不定，脸色仍是微红。
他斟酌了一下，有心寻些话题主动开口，好让气氛不那么尴尬。
“看你的样子，你是第一次来杭州么？先前我听闻唐门弟子多只在巴蜀一带出没。此番来杭州，是为了历练？”
纪柔心里藏着事，闻他这么一开口，惊得她险些拿不稳扇子，好在她很快反应过来，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
她甚至露出了几分笑容：“你说的大概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唐门门规虽严，却不禁门下弟子在外游历，师兄弟中喜爱云游四海的亦不在少数。”
纪柔顿了顿，“只是我以前常常待在唐门，很少出来罢了。”
明非想想觉得也是，他对唐门的了解只停留在道听途说，的确容易有失偏颇。
于是他们就此打开了话题。
气氛不再僵硬，两人的对话也逐渐轻松了起来。
连纪柔脸上也多了几分笑容。
其实仔细聊聊，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共同话题的。
比如巴蜀秀丽的山水和秦川皑皑的白雪，比如两人各自的门派，他们还有一位共同的师叔叫唐林，出身唐门，后来当了太白的护剑师。
但不知为何，纪柔提起唐门内部时态度总是有些古怪，既是发自内心地热爱，有时又免不了带着几分复杂与轻微的抵触。
明非并不了解唐门内外姓弟子的恩怨情仇，但这并不妨碍他敏锐地察觉到，并体谅这份心情。
于是他决定暂且避开关于唐门的事情：“方才这样匆忙，是待会儿有什么急事吗？”
纪柔已经做好了被他追问的准备，却又见他挑开了话头，莫名松了口气，“也不大算……只是进来找人的时候被撞了一下，正好也到了午膳时候了。”
“现在人多眼杂，怕是不好寻人。”明非看了看纪柔，见她微微苦恼的样子，不觉也揪心了起来，他忍不住道，“你寻的是谁？若是不介意，可以同我说，我帮你。”
纪柔意外地回望他，愣了片刻，心思转了几回。
这明非是太白弟子大约是做不了假，身旁放着长剑，也与她聊了那么多关于太白的事。何况太白剑派的威名摆那里，大约也不会有人胆子大到敢用太白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
因唐林师叔的缘故，太白、唐门两家也算世交，再说此事本也算不得机密，自然也无需小心保守着什么。
于是她只是略微斟酌，便如实说了。
“你可曾听说过之前被公子羽重伤的水龙吟盟主唐青枫？他是我的……师兄。”
不知为何纪柔在说到“师兄”那里时微微顿了顿，言辞有些含糊。
明非听见此话，不由一愣。
纪柔却是误会，忙摆手道：“若是麻烦就不必了，谢谢你的好意，我还是……”
“不，前几日，我正巧见过他。”明非摇摇头，回答了她此前的问题，“就在这清天楼中。”
听得这话，纪柔眼睛顿时亮了几分，“当真？！”
她又惊又喜，竟忍不住站起来，“原来他已经没事了么？那真是太好了！”
明非正想说些什么，店小二正好上了菜，于是他敛下眉，“菜来了，先吃饭吧。”
纪柔像是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轻挽鬓发点了点头，重新坐下来。
虽是恢复了往日的行止从容，脸上的**却是未改半分。
许是觉着方才的话太过冷淡，明非又添了句：“吃完再说也罢，总归……人就在杭州，你也不用太急。”
“杭州城内有水龙吟分舵，若是要落脚，唐盟主想必也会选在此处。”
他似是顿了顿，有些不自然道：“稍后……我陪你去找一趟便是。”
纪柔偷偷看向明非，见他脸色未变，耳廓却红了许多。
是个很温柔的人呢……
再次埋头吃饭的时候，纪柔的嘴角不禁勾起了一个弧度。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