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少林放出方丈寂灭大师要收徒消息的那一年，送到少林的幼童都比往年多了三成。
寂灭自幼出家，武功佛法皆是绝艳，十七岁时闭入达摩洞参透易筋经，后破十八铜人下山游历月余；二十岁时通读大藏经，与藏经阁长老论佛法时取胜，特获准开坛授法。
三十五岁时寂灭接下了前任方丈的降魔杵，师弟寂静笑嘻嘻地递上佛珠时拍着他肩膀道以后要掌门师兄照顾了。
五十岁时别人都有了一打徒弟侍奉左右，寂灭却第一次提出自己该选个人来继承衣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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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汉堂考过武功，戒律堂背过法典，藏经阁试过诵经，在伽蓝堂跑了半个月的腿，达摩洞又是面壁半月修身养性。
筛掉了几乎能塞满大雄宝殿的报名者，最后送到寂灭面前的只有空玄一人。
盘腿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的方丈并不如传闻中老而矍铄，反而慈眉善目地摸了摸空玄的头：“鸽子以什么为食呀？”
空玄眨巴着眼，片刻答道：“玉米、麦子、豆类谷物。”
寂灭问：“养鸽子要注意什么？”
空玄答：“保持环境安静，注意蛇鼠侵扰。”
寂灭问：“幼鸽多久能够独立生活？”
空玄答：“一月有余。”
寂灭点头：“以后你就是我徒弟了。”
空玄跪下乖巧唤师父。
少林史上最短的拜师仪式就完成了。
寂静咳嗽了很多声都没有得到回应，他艰难地下定论约莫寂灭是想找个人帮自己养鸽子。
空玄一度以为自己是天资卓越以至于被寂灭一眼相中收入门下，所以开始更加勤快地跑腿干活。
坐在庭前对弈的寂静瞥了一眼往水池里撒馒头屑喂鱼的空玄，有些诧异地询问：“为什么会选他？”
寂灭理所当然道：“你们送到我面前的只有一个人，难道我还能不收吗？”
寂静默了半晌，还真觉得是这么个理。
于是他举起茶盏朝着空玄挥手：“师侄，茶凉了再续一壶。”
“不过空玄还挺合我心意的。”寂静在空玄应声走来前捋了捋胡子小声道。
“那是，知道你要收徒，都照着方丈标准考的。”寂静迫不及待地邀功，“师兄喜欢他哪点？”
“他没饿到过我的鸽子。”
言下之意时之前寂静负责这事儿时一旬能疏忽九次。
寂静眼皮跳了跳，对着往炉火扇风的空玄道：“我觉得这个水温刚好，不用热了。”
（二）
魔教第一次入侵中原时少林以一己之力击退之，是役，被称为“佛魔之战”。
落在书册上的四字下掩着无数鲜血和伤亡。
第一次有弟子带着满身伤口上报魔教来犯时寂灭折断了手中毛笔。
风云俱起。
最后一战在徐海之野，少林武僧几乎以一敌十逼退魔教之势，却也同样伤亡惨重，最后只余寂灭寂静师兄弟二人，追击残部。
天边一轮血红圆月映得世界都不太真实，花君侯自嶙峋巨石后缓步踏出，魔剑在手，烈焰燃襟。
那情境极其诡异，寂灭喝退紧跟着自己的寂静。
花君侯开口便是大笑讥讽：“血月乃风云剧变天下动荡之兆，大和尚为何要逆天而行，负隅顽抗？”
回答他的是金刚杵重重敲在地上的一声笃。
剑刃光华流转，原来火焰是随剑而起，却又伤不着持剑之人。
杵杖重若泰山，寂灭这里也有火，怒火。
莲华怒火，烧至漫天遍地。
——眼前这兵刃，所拥有的不止是兵刃本该有的威力。
寂灭一早意识到其中的变数，却仍被魔气牵引入神，咬破舌尖之血，才逼得自己专注。
朗朗佛号——
武功若到极致，是妖孽无边还是我佛无量，都是殊途同归。
魔剑竟是退了一退。
一声轰然巨响，内力炸开的同时掌风刮得人面颊生疼。
花君侯捂着胸口吐了一口鲜血，重挫后退时险些跌倒在地。
寂灭双手合十吟诵：“你败了。”
那一役，全盛之时的天魔教主被迫立誓，十年之内不再踏足中原。
中原武林，得以喘息。
当时寂静本欲要追去，“师兄，我去杀了他，以绝后患——”
寂灭没有接话，只是伸手抓住他肩膊，忽然软倒。
寂静这才发现师兄已是强弩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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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寂灭开始安排自己的身后事。
指点尚年少的空玄如何接任掌门之位，选定人手追查紫刃流萤之事，思索佛魔之战后伤亡惨重的少林如何调养生息。
他很忙，忙到时一年后合上经卷抬头之时身边只有寂静一人。
而今江湖中人人皆尊称一声大师的寂灭脸上第一次露出迷茫。
他问道：“我选对人了吗？”
寂静宽慰道：“空玄会做个好方丈的。”
“花君侯会守信吗？”
寂静又道：“花君侯不是正人君子，但他还未有违背誓言的先例。”
“禅武之争能被化解吗？”
寂灭像个小孩一样絮絮叨叨追问着早已经规划好的事情。
寂静手上握着的佛珠啪嗒掉在地上四散开来，他却没有俯身去捡，只艰难地开口回答：“修禅修武并无冲突，那些弟子自己心念动摇罢了。”
“少林真的能回到佛魔之战之前的鼎盛吗？”
“少林已经走了很长的路，还有很长的路，闭寺几十年一百年不过一刹。”
那天寂静讲了很多很多话。
他好像一辈子都没讲过那么多的话。
明明在寂灭知晓自己旧伤复发却拒绝药石选择应劫而去时寂静就知道这个结局，如今却生怕自己一停下来，寂灭就会在铺垫足够后告诉自己那个太过明显的结果。
寂静第三遍讲到空玄不慎放跑了半月又自行飞回的一只鸽子时寂灭终于打断他：“那你呢？”
寂静沉默。
“你会怎么样？”
寂灭省略前置条件再问了一遍。
“会指点空玄成为一个合格的方丈，会提防花君侯言而无信，会适当点拨修禅修武之争，会协助追查紫刃流萤之事，会确保少林闭寺后休养生息得当。”
寂灭圆寂那日没有再与寂静有所交谈。
空慧扣上门后缓缓对寂静摇头，将后者所有梗在喉头的疑问都堵了回去。
寂静自信自己与寂灭是一同走过十八铜人走过开坛论道走过佛魔之战甚至相扶走过半生的至亲之人。
可寂静此刻却是迫切地想从所有人口中再知道有关自己掌门师兄一星半点状况的至疏之人。
暮色四合，鼓声长鸣，一向嬉笑不知戒律的寂静第一次沉下面色。
“那一日，若你强撑下去，我就会追击花君侯，断其生机。”寂静在虚空中，与寂灭不知在哪里的中阴身默默对话。“在那一刻，你是忽然惧怕生死？是不想我染杀孽？还是说，那把剑……是那把魔剑，动摇了你的心志吗？”
虚空中只有飞光快速掠过，无人作答。
“——师叔？”
被从瞌睡中唤醒的寂静，随手将怀中佛珠递给跪在身前见礼的空玄。
空玄接过来，“空玄尚且年少，接手少林事务还要承蒙师叔照顾。”
他的样子，像极了那年寂静笑嘻嘻地拍着寂灭肩膀递上佛珠，说掌门师兄以后可要好好照顾我。那时候寂灭给出了上任方丈后的第一个命令：“记得午后帮我去喂鸽子。”
于是寂静也给出了对新任方丈的第一个指点：“记得不要饿到掌门师兄的鸽子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