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威在很多同学的印象中,应该都是以刚猛耿直为主,无敌无我、背水一击、狂龙震等等技能,都是响当当的神威代名词。其实像神威这样夹杂于外敌与宋国之间,两不相靠却有腹背受敌的特殊位置来说,所谓的刚猛其实都是伴随一次次血与泪的洗礼磨炼而成的。俗话说,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一支成建制的军队,首领的气质决定了整个军队的魂魄,而韩守琼和韩学信,就是代代相传赋予神威军魂的人物。
韩守琼过世时,韩学信二十二岁。韩思思韩莹莹姊妹刚满三岁。韩振天六个月大,不久前刚没了娘。
“娘亲。”韩学信跪在灵堂前。
孟青鸾在给老爷子添灯。
“我们杀去镇南院,为爹爹报仇,可好?”他问。
“你武功比你爹爹强?”孟青鸾问。
韩学信摇摇头。
“你智计比你爹爹高明?”孟青鸾又问。
韩学信又摇摇头。
“你能排兵布阵,运筹帷幄,胜过你爹爹,赢过辽国人?” 孟青鸾已不必再问。
爹爹是人中龙凤,他何德何能,能赶上爹爹的武功智谋?当年韩守琼一身银甲,枪扫八荒,何等意气?又直捣黄龙,刺杀奸贼,何等潇洒?韩学信跟着爹爹学枪法,学箭法,学兵书,学谋略,兢兢业业,冬夏无休,才勉强担起了神威少堡主的名号。
如今,靠他一人?韩学信垂头,长叹。
“去给天儿喂些米汤。”孟青鸾淡淡道,“之前的奶妈辞了差事,得重找一个。”
韩学信曾去往绿洲边的小镇,家家户户,门户紧闭。那日他们扶灵回来,路过熟悉的镇子,想过去讨一口水喝,结果却敲不开任一家百姓的门。韩学信便是从那时候开始,升起了倦意。天地人三将告诉他说,西夏人和辽人联手,骑马踏遍了附近的市井,对每一个镇子的百姓说,韩守琼死了,再也没有人能保护你们。而今后所有人都不许和神威门下有所来往,见一次,杀一家。
百姓羸弱啊!他们闭门不出,已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善良。但韩学信却记得,十年前,他来的时候,并不是这样。
那时候他还小,骑着高头大马,脚却还够不到马镫。父亲带着他,屁颠屁颠地去小镇做大采购。老王头卖的酒最好;**匠造的箭头坚固不锈;黄家婶婶开店卖米,她一个眼盲的寡妇,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韩守琼总是愿意帮衬;而乔富户家则可以买到些小玩意儿,回去带给妹妹韩宛如,讨她欢心。
韩守琼带着儿子四处采买,百姓们热络地和他们打招呼。小孩子们叫他“韩家哥哥”,叫爹爹作“韩老爷”。韩老爷客客气气,得了零碎的找头,就给孩子们买一串糖葫芦吃。
“你看到了什么?”夕阳西下,父子两人牵着马,马驮着东西,慢慢地走着。
“我看到了百姓们安居乐业,自从我们来了这里,西夏人不敢再来抢劫,他们的日子过得安乐了许多。”
“还有呢?”
“还……还有?”韩学信绞尽脑汁,想不出来。
“你看到的是生计。酒坊买米酿酒,富户买酒下饭,铁匠铺的箭头旁边放着补好的铁锅,而隔壁家已经在煮米做饭,这就是人间的烟火气。”
“百姓们成家立业,生生不息,只要还能生火做饭,日子能够过下去。谁能守护他们做饭的烟火,谁就能赢得人心。”韩守琼勒马向着夕阳,“记住这些,燕云这片沙漠,就是你的天地。”
“儿子记住了。”韩学信恭恭敬敬地说。
神威一派,当日为赵氏所忌,退入燕云。此地本是处于三不管的境界,宋人管不到,辽人够不着,中间有西夏州的党项人,向着两国称臣要钱,实则自己坐大,俨然一个独立王国。西夏人惯于游牧,劫掠也不在话下。中原百姓常常受害,但**天下方定,哪有余力插手?更怕一旦起了什么争端,便是给契丹人和党项人借口,大战再起,何力可支?
神威便是在这样一个时机来到燕云。他们有着成编制的军队,能够打退散漫的西夏人,更震慑蠢蠢欲动的辽国镇南院,不敢越雷池一步。边地百姓,得以维护,神威买米买箭,**也自眼开眼闭,听其自便。
“西夏人只求劫掠一时之快,并没有野心,也没有能力南侵。但辽国镇南院却不同,契丹人国力壮大,且一直有攻略中原之心。我们在此生存,两者都要提防,不可偏废。”韩守琼指点江山,不久之后,父子便合力挫败了一次西夏人的夜袭。韩学信第一次用神威枪法战胜了辽国第一谋士鬼火子。
那时候边镇居民欢呼雀跃,男男女女乌泱泱地来送礼物,天真的孩子们则抬起无辜的眼眸,恳求他们一定一定不要离开燕云。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镇南院上下恨极了韩守琼。辽国大将耶律猛鬼设下骗局,以大夏龙雀为饵,在西夏人的大营中布下天罗地网,取了韩守琼的性命。
落日如血。
韩学信一脚踢开一家酒肆的门。
“我要所有的酒。”他说。
韩学信一盏一盏喝着酒。小酒肆里灯火昏暗,酒很烈,亦很劣。
一个女子出现在他面前。
她叫粟芳。当年韩式父子杀鬼火子,护小镇平安时,她才十来岁,第一个跑出来,仰头用小鹿般的眼神看着韩学信,拉着韩学信的衣角说,“韩家哥哥,你们能不能以后都不要走?”后来她拜入神威,做了五年韩学信的师妹。但五年之后,她母亲患了重病垂死,她选择离开神威嫁人冲喜。如今她怀着宝宝,母亲却仍旧故去了。
她离开神威的时候韩学信一度很失望,犹如现今,他对小镇里的氛围也很失望一样。他们得胜时,众人围着他们,迎着他们,讨好他们,要他们留下来。如今神威遭难,爹爹过世,百姓们却背弃了他们的守护神。再强的人都有软弱的一刻,都希望那一刻能得到他人的支撑刻……但,神威为百姓付出的时候并未索取报酬,现今也无法要求偿还。更何况,他们如此羸弱,不绝门闭户,又能做什么呢?
韩学信只觉得疲倦,深深的疲倦。
“师兄……别喝了。”
韩学信不理会她。
“韩家哥哥,你理一理我。”她恢复了小时候的称呼。
韩学信还是不理。
粟芳倒了一杯酒,“那好,我陪你喝。”
“……你不怕伤了肚里的孩子?”韩学信终于忍不住,夺下她手里的酒。
“就算到这时候,你还在顾念别人……”粟芳的眼睛里微微闪烁。
“是,我忍不住。但……我也顾不了多久了。”韩学信轻轻叹息。“是我,能力不够。”
“不。”粟芳说,“是我们大伙儿……能力不够。但,韩家哥哥,我要让你知道,你的心——不能冷。”
粟芳伸手把韩学信拉起来。
“跟我来,我有东西要你看。”
韩学信跟她去了。
粟芳从一个老鼠洞旁搬开一个水缸,挪走几双靴子,然后挖开了一块砖。她巧手翻飞,把一条本不可能存在的地道呈现在韩学信的眼前。她拉着韩学信跃入了那地道,很长很黑的地道,两边墙上有灯火闪烁着微光。两人顺着地道走。韩学信太熟悉这个小镇,他能轻易判断出这里是老王头家的下面,那里是**匠的宅子,再过去点是黄婶的米店,有水滴下来的则是乔富户院子里修的小池塘。
这地道从何而来?它四通八达,几乎囊括了整个镇集。是百姓们用来避祸的吗?
粟芳拉着韩学信走到地道的尽头。一箱一箱的,都是上好的兵刃。一簇一簇的,是铁箭。一桶一桶的,是火油。甚至还有铁锹,锄头,马鞭……所有能当武器的东西,都藏在这里。
“我们能找到的,都找了。我们能做的,也都做了。”粟芳眨眨眼,“虽然我们紧闭门户,不敢违逆西夏人的命令,但我们暗中可做了不少事。有朝一日,等你布好局,安排好一切,这里就是你的大本营,百姓们虽然不懂武功,却可以拿起武器,和神威弟子一起战斗。”
“一起……战斗?”
“是啊。”粟芳理所当然地道,“你不记得了么,你们曾答应过和燕云百姓共同进退。什么叫共同进退?难道就是让神威将士们冲在前面去送死,百姓们苟且偷生?……不是的。西夏人不会把我们当人看,辽人更坏。我们只有并肩作战,才能有出路。”
韩学信有些震惊地看着她。粟芳却毫无惧色,眼神坚定。
“韩家哥哥,我们虽愿置生死与度外,却不懂该如何调兵遣将,奋起反击。你要定下心来,仔仔细细想一个万全之策。这是你作为将领所应为之事,我们信你,我们——等你。”
——他们就是存着这样的心,看着自己的吗?
韩学信一瞬间心跳加速,不,不能带着他们一起赴死。要带着他们赢。如同当年韩守琼为全家报仇,刺杀王彦升一样。谋定而后动,万全而一击。
韩学信蛰伏了八个月。整整八个月里,任凭西夏人如何肆意狂傲,任凭辽国谋士怎样散布讥讽嘲笑的流言蜚语,神威只守不攻,边陲各镇隐忍不发。直到粟芳生下了孩子,在床榻上都等不下去,问他说,“韩家哥哥,究竟……还有多久?”
“差不多了。”韩学信淡淡道。
百姓忍无可忍,敌人自也是失去忌惮,轻敌大意。韩学信派出天地人三营,秘密联络燕云边陲十七镇,一张密密天网,徐徐拉开。还缺一个线头。
某年某日,神威地鞘营营主萧衍来到辽国镇南院,假意投诚。一手策划了韩守琼之局的镇南院承旨耶律猛鬼出来见他。他人如其名,长得高壮丑陋,如恶鬼一般。
“你来投诚?为什么投诚?”
“没有为什么。韩家小儿是个缩头乌龟。”萧衍答,“我姓萧,我本是辽人的后裔,我宁可你们当我是奸细杀了我,也好过龟缩在神威堡内,被天下耻笑。”
说得有理。
“你可有投名状?”耶律猛鬼问。
“我可将神威少主韩学信诱到某镇,让你们活捉。老堡主神勇,可杀不可辱。少堡主懦弱,若抓了他策反,把神威纳入大辽旗下,岂非一道奇兵?届时请以我为将,萧姓子弟,绝不怕死。”
耶律猛鬼大喜。
大雾之夜,小镇上的灯笼犹如幢幢鬼火。耶律猛鬼率镇南院十七名高手潜入。
小酒馆的老头端来一杯酒,有人不疑有它喝了下去,瞬间七孔流血。众**骇之下,却见老头已从眼前莫名消失,不知去了何处。众辽人躲出巷道,见墙角有女人正在奶娃娃,想过去诘问,却不料那女人随手就将假娃娃扔了过来,娃娃爆开一天的火油,火油之后,正宗的神威枪法刺向面门。
辽人仓皇而退,跌进了铁匠铺里。却有漫天如仙女散花般落下,俱都是用废了的箭头改制的铁蒺藜,一触皮肤就钻咬进去,寸寸见血。
耶律猛鬼心知不妙,却也不慌。发出烟号冲破浓雾,要附近的西夏人来援。
地鞘营大军陈兵在十五里外,见到烟号,为首的将领微微一笑。他拨转马头,问眼前的西夏人说,“你们可要前去驰援?”西夏人才被神威大军打得落花流水,哪理会得了辽人死活,只是连连叩首恳求,“求爷爷放我们回去吧!都是辽人挑拨我们主君,我们主君硬逼着我们为他们打仗。我们绝不再骚扰中原百姓了,求爷爷饶命——”
无人来援。辽人终于亦尝到了腹背受敌,孤立无援的滋味。耶律猛鬼终于下定决心,不再顾及部属,要孤身逃出这个陷阱之时,他眼前的浓雾开了。
金甲**的小将从浓雾中一步一步走出来。他的容貌与曾死在耶律猛鬼眼前的韩守琼有八分相像。他的枪是韩家的枪。他眼中沉静如水,有微微的哀伤,强悍的坚定,还有——杀意。那杀意未必比韩守琼更强。但却更坚定。
因为在他的身后,慢慢走出更多人来。小酒馆的老头。抱着娃娃穿着神威常服的女子。打铁的铁匠。卖米的瞎眼婆婆。肥头大耳的富户。还有许许多多镇上的人。还有邻镇的,更多地方赶来的,不知如何躲过镇南院的情报网络从天而降一般出现的中原人。他们大多拿着神威的枪与弓箭。有些拿着自制的刀剑,甚至于锄头、铁锹。他们静静站在那里,成为一道屏障。
一道耶律猛鬼知道,自己就算赢过韩学信,也无法突破的屏障。他终于清醒地知道——他小看了这些中原人。这些在铁蹄下乖乖闭门绝户,口口声声唯唯诺诺,一副软弱怕事模样的中原人。镇南院的情报中曾这样写:中原虽地大人多,但民众懦弱,凡事隐忍。大辽可以百人之师轻取万人之城郭,亦可使其缴纳岁贡、俯首称臣,不足为惧。
情报错了。这些人看似平凡胆小,但只要有一点火苗,就会被引燃成一片。韩学信的枪法到眼前时,耶律猛鬼已避不开那一招。因为他已失去了所有的战意与勇气。
韩学信手中枪尖染血,手中提着耶律猛鬼人头时,恰好日出。浓雾散去。他身后是群情激动、欢呼雀跃的燕云百姓,他身前是军容整肃的神威众将,策马相迎。而远处巍巍堡垒,高指天穹,屹立不倒,乃是神威。
韩学信微微昂首,双手紧握,他终成为父亲与母亲,妻子与儿女,部属与百姓们所期望的那个人。他终可以承担“神威”二字。
无憾,无惧。
这便是神威,或许曾经历经坎坷,但总会有昂然的战意于胸膛燃烧,不管遭遇怎样的挫折和打击,只要心中的枪头没有折断,就永不屈服,再多次的倒下,只会让下一次的站起更为稳健。神威是一支军队,每一代都有自己的军魂,看懂了韩学信,就看懂了神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