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无名还是一个有名字但无闻的云游小道士时,华山上有一位非常出名的隐居道士。
这位名道从道前进士落第,此后不求名利隐居于武当山九室岩,后又移居华山云台观。老头儿特别爱好爬山,平常没事就在二山之间来来往往,让想要拜见他的小道士们一通好找。
无名也是这些小道士之一。
也不知无名是不是和这位名道无缘,无名的脚步永远比老头儿晚一步。
无名跟着他的脚步在武当和华山之间来来回回,听得最多的一句便是“陈道长刚走”。
当他在心里打退堂鼓之时,他终于在华山逮着了老头儿。
老道的徒弟告诉他,师父刚入眠,您看是要等还是告辞。
无名自然不会放过这个与之见面的机会。
于是他在华山上足足等了一百天。
老道悠悠转醒,见到无名却丝毫不惊奇,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来的样子。
无名在华山上做老道徒弟的第五个年头,老道突然提出让他回去武当山隐居。
“修身悟道的基本之法已经传授于你,接下来的修行需你正己守道,严于律己。”
无名便老实回到武当山九室岩,守着老道留下的书籍物件,按部就班继续修行。
无名和他的师父不同,其一他不好饮,其二他好静不好动。除非必要之时或者朋友相邀,无名基本上不会下山。他在武当山上一呆几十年,最后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清。
虽然有好友记得他的名号,他自己听来却很别扭。
无名也是个名儿啊,反正自己也不大可能名垂青史。
此后,无名便以无名自居。
张梦白上武当山创立真武,并不知晓这里隐居的无名。
原本便有一些文人在武当山上念书备考,无名平常不以为意,山上的人来人往他也丝毫没有注意。
直到真武观的地基已成,无名才发觉山上多出来一些东西。
他好奇地去工地周围探查,遇上正在监工的张梦白。
两位道友一见如故,空闲时便在一块儿喝茶谈道,好不快活。
张梦白提起让无名前来真武观修行,无名却拒绝了。
“我本是闲云野鹤,并无远志,无益于张掌门的宏伟志向,何必让真武观多一个闲人呢?”
张梦白执意相劝,最终两人各自退了一步。
无名挂名于真武观,但依旧留在九室岩隐居修行,也不受真武观中规矩的限制。
因此,有好几年,真武观的大伙儿都不知道观中还有这么一个道士。
对于张梦白提起的收徒一事,无名有些纠结。
就他个人而言,他自然是不想沾惹这件麻烦事。
想起他自己的师父,无名又觉得自己至少应该试着去给这一脉发展后人。
张掌门曾经邀请无名来真武观看看新进的弟子。
有资质的孩子并不少。
问题是要当师父的人没自信。
无名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是误人子弟,最后还是一个都没收。
这种状况一直僵持了好几年。
少林洪智大师受俗家弟子邓定侯之邀,前去镇远镖局赴宴。他顺便让人给无名带了个信儿,希望朋友无名道长也能来给弟子捧个场。
无名在山上隐寂多年,但好友的面子总是得给,于是他启程赴邀。
无名骑着马悠悠闲闲前往镇远镖局,他老远看到飞扬的镖旗,还没渡到门口,就是听到局里不小的动静。
一个脆生生的童声道:“老秃驴!”
“哈哈哈哈,这个小混账居然骂我老秃驴!依我看,你这个小犟驴倒是很配我这个老秃驴,乖乖跟我回少林寺吧!”
能把上少林寺当和尚说得跟拐姑娘上窑子似的的人,这天底下估计只有那个肥头大耳的洪智和尚了。
无名进镖局门,安放马匹,再被领进厅堂,花了不少时间。等到和邓总镖头打照面寒暄之时,那一老一小仍吵个不停。
这个小童子年岁虽小,强词夺理倒是很有一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你们这些和尚,脑袋剃得光光,视为不孝。佛门子弟应以普度众生为己任,一个人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何谈众生,不过是不仁之徒罢了。”
邓镖头的脸有些难看:“你若不愿去少林寺不去便是,何必口出恶言。”
洪智哈哈大笑:“有意思有意思。有言曰,今落发故,愿与一切众生断除烦恼。现今这却从我这光脑袋上生出事端,硬让人给扣上一顶‘不仁’的大帽子,可笑,可笑。”
小童子似乎也觉得自己说得有些过分,欲顾左右而言他。他四顾张望,瞧见这儿站着的老道士,眼睛一亮,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窜到无名面前,“噗通”一声便跪了下来:
“横竖都是出家,我看老道长面善,求您收我为徒吧!”
话音刚落,他便恭敬俯身趴跪于地上。
厅内三人都不由一愣,无名先反应过来想将那孩子扶起来,孩子更迅速抢先一步拽住他的袍子角,死死不愿动身。
“如果您不愿收我为徒的话,我就在这儿跪到您答应为止!”
邓镖头仰头长叹。
洪智一副看好戏的样子:“无名,你这面子可比我大多了,小混账就是看不起我,倒是一下子相中你了。臭小鬼可难缠了,老道收小鬼,你还是收他为徒好了。”
硬将孩子拉起来,对无名而言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可他素来很少与人往来,遇到这种场合更是自乱阵脚,完全没记起这一茬。
近瞧这孩子是个冰雕玉砌的小童子,男身女相,年岁尚小更是显得楚楚可怜。他见无名沉默不语,大水很快漫过了忽闪忽闪的桃花眼,仿佛山间清泉飞流直下。他哭的时候咬着嘴唇并不发出声音,哭急了气喘不止,双肩也抖得厉害,完全是被欺负紧了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兔子样儿。
无名头痛不已。
虽说是老天赐的上门徒儿,可这孩子……太棘手了。
最后无名还是没能没能挨过这孩子的软磨硬泡,将他收归门下。
邓定侯将孩子的过往向无名一五一十说明白,并告诉无名这孩子的原名是用不得了。
无名又发愁了,他自己的名字记不清都懒得管,现在还得给别人取名。
老道带着孩子从镇远镖局悠悠回到武当山,依旧没想出好主意。
孩子一面爬着石阶,一面数着天上的星星,不留神差点在山腰磕了一跤。
无名便伸手把孩子拎起放在马背上。
“喜欢星星吗?”
“嗯。爹爹以前常教我和姐姐认星星来着。”
提起亲人,孩子眼中的光便暗了几分。
无名看在眼里,不知怎么安慰,牵起马儿默默走着。
待到山门,无名突然开口道:“不如就用个星星的名吧。”
孩子应承:“徒儿悉听尊便。”
老道登高遥望,指着北方的天空:“便用那北斗的第一星罢。”
真武观很快知道了天枢子的存在。
这个孩子的来历有些不明不白,但他毕竟是“神拳小诸葛”邓定侯推荐而来的孩子,大家也并未多有疑心。
况且,他大多数时间和他的师父呆在九室岩,极少在真武观露面。
两年之后,无名主动向张梦白提出要再收一名弟子,张梦白大为惊奇。
天枢子恭敬有礼,勤奋好学,天资聪慧,说起来确实是一名好徒弟。
唯独刻薄的嘴上功夫这几年来越发精进了。
无名起了心,打算再找一个孩子搓搓天枢子的锐气。
以毒攻毒不可取,以柔克刚才是上策。
无名提出他要收一名愚钝的弟子。
张梦白莫名其妙,他若问起无名便高深莫测笑笑,不知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孩子送到无名面前,也是一个漂亮的小男孩。
不知怎么便回想起当初与天枢子见面的场景,无名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他问了孩子几个问题,发觉这孩子着实愚笨,什么问题都要想好些时候,说话也不算流利。
张梦白道:“他是饥荒年道长们带回来的孤儿,在观中好几年才学会了说话,平日里被人欺负也不会讲,也是可怜。无名兄若不嫌弃,将他带去说不定对他也是好事。”
无名心上的大石落下,将这孩子带回了石室。
天枢子上上下下打量新来的小师弟:“你叫什么名呀?”
孩子想了良久,吞吞吐吐道:“别人…叫…叫我二苕。”
二字且不论,苕字在这一片可不是什么好词,傻子才被称作苕。
天枢子眉间立刻拧成一个“川”字:“这是什么名字?以后我岂不是也要被叫作二苕的师兄了!不成不成,你得起别的名字!”
差事又落到长辈无名的头上,老道偷懒:“那还不简单嘛,你叫天枢,他就叫天璇好了。”
和笨小孩同列,天枢子自是有些不情不愿。但师命难违,他更不想被称“二苕的师兄”,便一脸不高兴答应下来。
对于天璇子,无名是放任的态度,每天上书的内容只及教给天枢子的十分之一。倒是天枢子空闲时会给师弟解惑讲书,比起师父要认真许多。有些时候天枢子也会不耐烦开口说些暗讽话,可这些话毫无杀伤力,天璇子大都听不懂只是茫然望着师兄。久而久之,天枢子觉得无趣又幼稚得很,逐渐收起那副咄咄逼人之态。
无名很是欣慰。
某日,天枢子突然提出:“师父为何不给师弟多上些书?”
无名道:“贪多不烂,而且你师弟资质较差,踏实而行更佳。”
天枢子一脸讥笑:“真武观那群人也罢了,师父你是压根没打算好好教吧。”
这孩子虽然说话没以前那么尖酸刻薄,戳人软肋依旧是又准又狠。
无名默默装没听见。
天枢子招手将天璇子叫来,随手抽出一卷书:“拿去瞧一遍,然后过来背给我和师父听。”
天璇子向师父和师兄行礼,然后双手接过书卷,坐在一旁看。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天璇子小声道:“我看完了。”
天枢子接过书卷,将其摊在无名面前,稍稍对天璇子点了一下头,小孩子慢条斯理背诵起来。
无名惊愕无言,短短时间内,这孩子居然将书卷上的文字一字不差记了下来。
等天璇子复述完全文,天枢子问道:“文中有言,君宜守道,臣宜守德,道之与德,若衣之表里。是什么意思?”
天璇子想了好一会儿,迟疑地摇了摇头。
天枢子叹气。
“师弟他一目十行,过目不忘,但悟性稍差,若是耐心教导,说不定也是良才。”天枢子道,“我的想法是,不如让师弟去真武观随众弟子学习,多听几回总会明白。他心思纯净,不妨随我们习武,说不定他会比我更适合御气。”
无名应允。
天璇子在真武观求学,天枢子在真武观出现的次数也变多了。
毕竟自家的师弟被欺负的话,师兄脸上也不太好看。
天枢子和天璇子外表看来都是白净温润的男孩子,他们经常凑在一起,不少喜欢小孩子的师姐爱来逗弄他们俩。天枢子眉眼更为妩媚,大方有礼会说话,讨人喜欢;天璇子五官较为柔和,害羞娇痴又老实,惹人怜爱。他们俩都师承九室岩无名道长,才能异于他人,观内有好事者并称二者为“九室双璧”。
其中也有不服气者。
真武观弟子有师门压着,可在真武观求学的官宦弟子不受约束。
天璇子被张姓小公子带人在僻静的拐角堵了个正着。
“哟,二苕,去给那什么老道做了几天徒弟,你就这么风光啦?!”
“我……我没有。而且我现在不叫二苕,我叫天璇子。”
天璇子抱紧怀中的书卷小声辩护。
“呵,都学会顶嘴啦,二,苕。”
张小公子挑眉,原本被欺负不会吭声的小家伙变得有硬气了,可真让人生气。
天璇子根本不想和他理论,他向后连退几步想逃走,却走进了死角。
跟着张小公子来的孩子们起劲了,他们之前就以欺负二苕为乐,现在欺负起天璇子还多了一种解气感。口头上的羞辱还不够,甚至伸手去拉扯天璇子的衣服。
天璇子大惊,他下意识举起手去推那些孩子,不自觉带起了掌风,竟将几人击飞出去。
张小公子愣住了。
天璇子也愣住了。
反应过来的二人,天璇子拔腿便跑,张小公子在后面一边追一边大喊:“天璇子打人啦!他打人啦!”
也不知怎么那么巧,天璇子撞上了来寻他的天枢子。
天枢子瞧见哭得梨花带雨的师弟和后面那位以惹是生非著称的小公子,心下立刻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但他还是先开口问:“怎么呢?”
张小公子气喘吁吁,抢话倒是抢得快:“他打人!”
“他为什么打你呢?”
“……我们只是想和他打打招呼,不知怎么他就开始打人了!”
天璇子以前浑浑噩噩不知人事时也许真会一声不吭,现如今他也知礼义廉耻,自然不愿被人污蔑:“你们叫我二苕!还……还扯我的衣服!呜呜,虽然我是很笨,但我知道你们是不对的。”
天枢子撩起衣袖给师弟擦眼泪:“他叫了你几声二苕?”
天璇子一面抽噎一面答道:“两声。”
天枢子轻飘飘“哦”了一句,给天璇子找了个台阶坐,然后走到张小公子面前,抬手两个耳光刮过去,小公子的脸肿得很对称。
张小公子被吓得一声不吭,脸上火辣辣的疼让他很快恢复神智,随即哭闹起来:“你居然也敢打我!”
天枢子“吧唧”又扇了他一巴掌:“对,打的就是你,怎么着?”
张小公子哭得更大声:“你居然敢打我……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
天枢子冷哼一声,继续扇他:“你爹是谁?难不成是阎王老子!我最讨厌家里有人当官的没用玩意了,看来还得多给你一巴掌。”
张小公子顿时不敢言语,只剩扯着嗓子痛哭流涕。
天枢子皱着眉头嘟囔了一句“好吵”,不依不饶又扇了他一巴掌。
张小公子这下连哭声都给咽回肚里去了。
天枢子好像想起来什么:“怎么不说话了?你还没给我师弟道歉呢,巴掌挨得还不够啊。”
若不是真武观的师父们赶来阻止,张小公子的脸估计会比现在的南瓜脸肿得更大。
此事的后续是,张小公子哭着喊着再也不要继续呆在真武观被带下山。
至于天枢子,起因是张小公子挑事,他只落个脸肿疼痛其他无碍,再加上天枢子本人认错态度良好,天枢子只被罚禁足面壁思过一个月。
对于本来成天窝在山里的天枢子而言基本上算没有处罚。
不过他给张员外道歉时,趁别人不注意悄声说了一句,“不知张大人有没想到自己有天也能听到‘小儿年幼不懂事,大人您宽洪大量’这句话呢,您家的公子一向很有能耐呢”。
看着张员外的脸变成猪腰子,天枢子的心都要乐成一朵花了。
要说这件事中最为无过和最为懊悔的人,当是天璇子。
师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畏畏缩缩向自己道歉,天枢子也有些无奈。
“大道理和你说不清,我呀,现在就操心你以后出门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天枢子摸摸师弟的小脑袋,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