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十三原本不叫唐十三。
十三只不过是他在家族里的排行。
他原来的名字,叫做唐冰。
隋唐的唐,冰块的冰。
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样,冷得像块冰。
更要命的是,冰会融化,他却不会。
就连怡情阁的花魁脱光了衣服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一点要融化的意思。
很多人都觉得,唐冰简直就不是个人,就是块冰。
不过,他们似乎都忘了,冰块不会杀人。
冰块只会把人冻得连声惨叫。
唐冰不是冰,因为他会杀人。
就算他现在已成为唐十三,他也一样会杀人。
唐十三杀人的时候,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声惨叫。
因为他绝不会留给对方惨叫的时间。
他甚至连眨眼的时间也没有打算给对方留。
被他杀死的人,大多都是瞪着眼离世的。
可他杀过的人其实并不算多。在加入组织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只杀了七个人。
但他杀的人,都是组织认为值得杀的。
也是他自己认为值得杀的。
组织从来没嫌过他杀人的数量,组织从来对他都相当满意。
他对自己也相当满意。
他相信自己杀人的能力,就像他相信太阳一定是从东边升起的一样。让他随便去接活杀人,反而是对他的不尊重,是对他能力的蔑视。
毕竟他为组织杀死的第一个人,就是黄金生。
财神商会的主人,黄金生。
富甲一方的财神商会,曾因天星阁秘库中藏有孔雀翎图谱下半部而闻名江湖。
财神商会里最不缺的两样事物,一个是钱,另一个就是人。
有了钱,就可以建起最牢固的楼,最坚实的墙,最巧妙的机关,和最幽深的密室,将宝物牢牢锁在里面。
有了人,就可以筑起另一道灵活而多变的防线。自古双拳难敌四手,谅你武功再高,遇上车轮战,只要是人,就逃不过精力耗尽的下场。
只可惜,即便关卡再严密,机关再复杂,财神商会的算盘打得再好,也始终敌不过花子缎那一双柔情似水的眼波。
花子缎是个女人,一个很漂亮、很妩媚的女人。
而黄金生是个男人,一个再正常不过的男人。
如果一个女人想要对付一个像黄金生这样的男人,她能想出的办法肯定是多得不得了。如果总数有一百种,只怕其中的九十九种,都是男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至于剩下的一种,就算男人想到了,也不会愿意去相信。
况且这些办法根本不止一百种,像花子缎这样的女人,懂得的办法就更多了。
她既没有拿刀剑逼迫黄金生,也用不着施展什么高深的武功。
她的身体,她的话语,甚至是一个动作,一声娇嗔,就已是最致命的武器。
孔雀翎图谱下半部失窃,归根结底,还是黄金生自己打开的秘库门。
于是,整个财神商会都因此陷入了极度的恐慌之中。
护卫黄金生的侍从本已不少,在这之后,更是增加了一倍有余。
无论他吃饭,睡觉,甚至上茅厕,都有人寸步不离,跟在他身侧。
即便来了武功高强的刺客,能将他的侍从全部杀死,其中花费的时间,也已足够让黄金生从容逃脱。
唐十三为了杀死他,足足准备了一个月。
他先用半个月的时间去打听关于黄金生的一切事务,然后他总算得知,就在半个月后,黄金生会暂时离开天星阁,离开杭州。
天星阁坐落九曜山巅,九曜山山势陡峭,黄金生又有商队随行,必定会沿北面山路下山。
唐十三就埋伏在九曜山下北面郊道旁的一间野店里。
在黄金生下山前,他已在这间野店里打了十天的短工。
他并不是店小二,也不是大厨,他只是一个卖藕的小贩。
当时正值初秋,西湖广阔,结的藕脆嫩多汁,卖藕的小贩更是遍布城内外。
唐十三用两篮鲜藕,一大蓬鲜莲子,向店主换来了草棚内的一块位置,供他存放藕筐。
野店的位置很好,生意也很好,他那两筐又脆又甜的藕,到晌午就基本卖完了。
可他从清晨来到野店,却要到傍晚才能收工。
因为他每天都要另外帮店主干两个时辰的活。
当时的他,是一个哑巴。
一个只会比划手势,呀呀作语的哑巴,若不是店主和小二帮忙吆喝,哪里能卖得那样快?
店主既然能把这样的理由说出口,唐十三也只有照做。
他从蜀地带来的一口川音,一时半会也难以改掉,为了不出意外,只能装作哑巴。
黄金生一行至少有二三十人。
他却只有一个人。
没有人跟他配合,也没有人给他殿后。
他只能出手一次。
这一次出手若杀不死黄金生,他就只有死。
即使黄金生的侍从杀不死他,组织的人也不会放过他。
他绝不能失手。
那天傍晚,他终于等到了黄金生。
黄金生不会算命,他的商队里也没有人会预知未来。
所以他们一行人完全没有预料到,一个背着两个空竹筐的过路小贩,竟会突然向黄金生坐的马车出手。
毕竟在唐十三走出店门的时候,店主还拍拍他的肩头,叫他明天早点带藕来卖。
这间野店的店主就是本地人,在这里整整做了四年生意。在唐十三出手的那一刹那,店主还以为自己太过劳累,导致眼前出现了幻觉。
唐十三只用了三枚铁蒺藜,就结束了黄金生的性命。
铁蒺藜打造得很精巧,夕阳映照在薄薄的铁片上,就像在映照着一朵花。
铁蒺藜上自然喂有毒,剧毒。
这三朵毒花从窗口飞进去,盛开在黄金生身上的瞬间,唐十三就从道上疾冲了出去。
他的轻功也不弱,至少在那一伙侍从刚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他已掠出了七八丈远。
随铁蒺藜一同飞入窗口的,还有一枚令牌,上面雕着一只张牙舞爪的青龙。
黄金生死得很难看。
中了毒的人,通常都会死得很难看。
更何况是中了唐门奇毒的人。
肌肤发黑,眼球凸出,舌头外吐,本就是中了唐门奇毒的典型症状,而且唐十三使的还是唐门独有的暗器铁蒺藜,想要让人认错成别的,就像指着梅花鹿说是骏马一样困难。
世上所有的兵器都能分出上中下品,暗器也不例外。
唐十三打出的这三枚带毒铁蒺藜,只有唐门嫡系弟子才懂制造,就算是旁支子弟,也学不会其中的关键。
像这样珍贵的暗器,本不应招呼在黄金生身上的。
唐十三和黄金生根本无冤无仇。
他甚至还是第一次见到黄金生。
但他必须要杀死黄金生。
这是组织给予他的考验。
也是他该向组织递交的投名状。
至于组织为什么要让他去杀黄金生,组织没有说原因,他也没有问。
他只知道,组织想要谁死,那个人必然是对组织已毫无用处。
他想要加入的组织,就是青龙会。
在江湖上拥有三百六十五处秘密分坛的青龙会。
这样的组织,并不是简单一句请求就能加入的。
哪怕他认识青龙会首领的女人——卓夫人。
不单他认识卓夫人,卓夫人也认识他。
那时唐十三还叫唐冰,刚过弱冠之年,在江湖上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
就算他杀死了黄金生,也仍然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卒。
能加入青龙会的人,哪一个手上沾染的鲜血会比他少?
就算是给他一年的时间去找,他也找不出来。
卓夫人却已是青龙会位置仅次于公子羽的人物。
公子羽就是青龙会的首领。
这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女人,怎么会认识唐冰?
可她不仅认识唐冰,在初次见面时,一开口便道出了唐冰隐藏在名字里的一个秘密。
“你本不应叫唐冰。”
卓夫人的声音像她的人一样,高贵而优雅。但她的话却很直率,直率得就像一柄剑,直刺到唐冰心里。
“你故意漏掉了一个字,一个青字。”
唐青冰,这才是唐冰真正的姓名。也是他刻意去遗忘的一个名字。
可是很奇怪,为什么卓夫人会知道这些?
因为卓夫人的名字里,其实也有一个秘密。
卓夫人本不姓卓,她本姓唐。
在成为卓夫人之前,她还有过另外一个名字。
唐蓝。
唐门的唐,蓝田的蓝。
她与唐冰同出一脉,本是唐门现任门主唐太岳之妹。
无论在什么时候遇到卓夫人,于情于理,唐冰都该尊称她一声“小姑姑”。
哪怕是她早已叛出唐门。
这一次唐冰却没有叫。
他半跪在青龙会总坛的一个小厅里,膝下就是冰冷的青石方砖。
小厅里只有他和卓夫人两个人。
但即便只有两个人,唐冰仍旧很紧张。
他的心跳得很快。
一个人心跳得很快的时候,往往会出汗。
唐冰的确在出汗,出冷汗。
黄金生的死讯已传遍江湖,谁都清楚,这是青龙会下的手。
但此刻,他仍未获得卓夫人的首肯,仍未正式成为组织的一份子。
身为唐门中人,他很清楚背叛者的下场,他相信卓夫人不会不清楚。
但卓夫人是否能因此接纳他,让他加入青龙会,他却没有把握。
他对于卓夫人的认知和了解,也只停留在众多江湖传闻与流言中。
现在他唯有放手去赌,用自己的性命去赌。
他不得不紧张。
但他必须说话,他必须要回答卓夫人说出的话。
所以他最终抬起头来,冷冷道:“难道卓夫人离开唐门后,心里还记挂着昔日的名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