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
被赋予名字的时候,我便已知道自己要听命于谁。令行禁止,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意识觉醒的鸿蒙之初是一片漆黑之中有人与我执手坠落,异样的烧灼从手心顺着经络走遍全身,剌剌风声在一片静谧中被放大到震耳发聩,我自这噩梦中强行睁了眼,目光所至依旧只是一片漆黑。
夜色如墨,我坐在山崖下的凹口看见一人单手举着火走近来。那人举着火把的左手戴着黑色的手套,束起的衣袖散了一半,被划破的襟袖衣裾看得出考究的做工,裸露在外的脖颈面庞虽也染了血,却如丹砂白釉的瓷器般精致得不真实。
指令下达的时分我愣了一愣,我觉得他有些眼熟。
正因为这片刻的迟疑,他皱了皱眉把火把支在了一边,半跪到我跟前伸了手来检查榫卯关节,那双手白皙好看骨节细长,一点也不像是习武之人的手。我失了灵巧的左手手指被他一一掰开,露出掌心一片尚且温热的红迹,那是坠落时谁握在我手中的血迹,被我攥到现在。
我是傀儡,自然是不会流血的。
【新月】
辛纪在这一辈的唐门弟子中算是个异端。别人拿扇子来打人,他的扇子却除了打凉风之外别无二用,那幅水墨远山的白绢扇面配以毫无攻击力的黄梨木扇骨,在一众张牙舞爪的铁骨扇中脱颖而出,儒雅秀气得像个文弱书生。
不过比这柄折扇更如雷贯耳的是一具叫做「月相」的傀儡。几年前巡夜的弟子路过傀儡房,无意间惊觉傀儡房有个人影徘徊,以为进了偷盗图纸的窃贼,一响箭叫醒了所有住在附近的弟子。那时傀儡房被团团围住,敬武师兄领了人开门进去后,却只见辛纪席地靠着材料箱睡着在那,旁边徘徊了一个惟妙惟肖的人形傀儡,像是在巡视。这景象顿时惊呆了一群人,暗自乍舌之中敬武师兄打算上前去叫醒辛纪,结果还没到他跟前,便听得一声尖锐的鸣金之声,随后就被捆成了粽子。
在那之前,唐门傀儡虽然精妙,却从来只是个佐战的人形机关而已,用不了复杂的延时指令,更罔论自走布防,于是月相一战成名。
纵然之后辛纪给出了具体的材料图纸,这些年来却无一人能造出第二个月相。
然而正是唐门中战斗力最不济的这一个,现在挂了一身彩却犹不自知,低眉修缮着我因高空坠落而错位的关节,神情专注安详,全然不像是刚从一场密林追杀侥幸逃脱的模样。
良久他收了工具,低声下了指令「起来」,这一路且战且退下来他声音有些黯哑,疲态几乎是在一瞬间爬到脸上来,他闭了闭眼找了个地方靠着,「这里暂时找不过来,我先睡会儿……你替我守着。」
以他的作风,跳崖也不过是逃脱计划中的一种罢了。
我循着以往的六尺警戒距离来回踱步,新接上的关节有些不太光滑,时而发出粗哑的摩擦声。我想了想便停了动作,百无聊赖地举目四望。西面天幕下一勾新月寡淡如纸,我琢磨了一番这个自己名字的出处,又觉得无甚意思,便收了心专心守着。
这时背后那个本应睡着的人低声说了句:「月相,是说周而复始,不生不灭。」
他睡得浅,天微亮时便已醒转起身,迅速灭了火把动身。我应了指令跟上,不出两步他却停了下来,转身与我拍肩道:「有点冷,借件衣服。」这一句并不在指令范围内,我正疑惑就被他扒了外套去,饶我是个傀儡也觉得穿着中衣到处跑有些不大合宜。似是看出了我的尴尬,他又补了句:「凡人不比傀儡,我会有生老病死。」
我才惊觉他方才拍我的手烫得有些惊人。
离开九华的一路上相安无事,血衣楼的人深夜追出搜查,到凌晨刚好是一个倦怠时间,等天一亮整个九华只怕会被全面封锁截道。我们两个一前一后形容古怪,尽量避开了所有主干道,循着深山小径一路往西。
密林之中的日光被遮挡了多数,约莫中午的时分听见一阵奇怪的动静从后方传来,像是一队人的脚步声。深山之中顶多是些飞禽走兽,出不了多少异状,应该是追兵寻了过来……可这脚步声未免太有节奏了些,伴随着奇特的杂音在内,韵律整齐得十分不寻常。
我犹在分辨声音的来处,辛纪却仿佛已听出什么,眼神指了指树上。我心领神会,刷刷往树干上钉了十几枚位置错开的千机箭,随后踩着箭矢爬上了中间一层的树杈。树杈上的视野依旧被遮挡,但这层层枝叶的覆盖下遮蔽性却很好,我寻了个稳妥的位置放了炼金索下去,把还发着高烧的辛纪接了上来。辛纪面色苍白,倚着枝干半寐,我想了想掷了两根炼金索绕过树干在他身后拦着,以免他睡着掉下去。他似是猜到这小动作,闭着眼睛勾了勾嘴角,又伸手比了个原地戒备的指令给我。
我在树杈上寻了个能看清脚下的站位,待那节奏奇怪的脚步声靠近时终于看清了「来人」,那是一队傀儡。
那些傀儡两两之间间隔着一段距离,却行动出奇地一致。换做旁人看来是毛骨悚然的画面在我看来却十分滑稽――这些傀儡虽然能远离傀儡师接受指令行动,可动作极其的僵硬不协调,像是有一条条看不见的线在上方牵引着,前进的每一步都像是生硬的牵扯,不出几步就摇摇欲坠快要散架了一般。
这样的,只能叫做提线木偶。
我垂目看着那一群木偶从我们脚下经过去,迅速往西消失在密林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