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记》上:点我查看
真武观弟子无人知晓无名何时收玉衡子。
有人提起在清溪草堂见到可疑的陌生人,张掌门出面解释那是无名道长的五弟子。
他是谁?
他是什么样的人?
他来真武观多长时间?
若向天字辈的四只问起,四只的回答同出一辙:“不知。不熟。不明。”
亦无人知道,玉衡子何时离开真武观,为何下山未归。
唯有那不论严冬三九、酷夏三伏都静坐在清溪中苦修的背影留在众弟子的心里。
玉衡子入门时,天字辈中年龄最大的天枢子叫他一声伯伯绝对不为过。
同辈弟子对玉衡子都有着莫名的畏惧感。
也许是因为他年龄与师父们相仿。
也许是因为他满面肃穆与悲伤,显得生人勿近。
也许是因为他身上疑窦丛生,使人本能产生恐惧感。
观中对玉衡子好奇的好事者也不少,他们拜托天玑子前去查探。
天玑子爱惹事的性子完全未改,他满口答应,前去叨扰这位年长的五师弟。
约莫一个时辰,天玑子在草堂和真武观间走了一个来回。
“众位,听我说啊……”
他脸上也绷得紧紧的,十分严肃。
众人不由正襟危坐,仿佛被告知有什么天大的秘密与之分享。
“我……什么都没问出来……”
天玑子虽然没有练过打人的功夫,但是逃跑的轻功却练得相当不错。
众人听后都很想动手揍他,可他撂话逃跑,大家均未得手。
此事不了了之。
玉衡子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只有和他同脉的师父同门知道。
几人却约好似的,什么都不多说。
按常理而言,在边疆捡到的孩子大多被当地驻扎的军队收养,作为新生代的力量传承下去。
赫琛和赫纯这对小兄妹本应如此,不知为何他们却被人带到了真武观。
携兄妹而来的校尉正欲向张掌门解释,门外的喧哗声无法让人静心交谈。
“哈哈哈哈哈!活着的都是鬼!死掉的都是人!哈哈哈哈哈!要杀掉鬼,杀掉鬼!”
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双手和双脚都缠着止血的白布,奔跑和蹦跳使得她足部的伤口裂开,殷红的鲜血从白布中渗出,在地面上留下斑斑点点。她披头散发放声大笑,举着剑顺着长廊狂奔而去,双眼涣散表情呆滞,让人感觉若不是中了邪便是鬼上了身。
真武观建观以来,第一次出现如此诡异的情景。
在道场周围的道长们很快注意到异常,纷纷上前阻拦癫狂的小姑娘。
他们都不想出手伤害这个女孩,便用围人墙的方式将小女孩围起来。
他们显然低估了这个四肢受伤的女孩。
女孩子并未像平常人那般迟疑,而是径直冲向一个落单的道长,执剑直向道长的面门刺去。
道长见她的刺法毫无章法,并未多起疑心,只是运气打算拨开这一剑。女孩子行至离道长一丈距离,却突然横侧步压身前去,伸手挽出一个剑花改变了行剑路线,朝道长心口而去。虽然在场众人看清楚女孩的动作,这一瞬却无人来得及去拦下这一剑。
“叮——”
剑锋对剑尖,擦过去的金属音并不好听。
道长趁机拉开一大步。
帮他解围的男孩,应该同是校尉领来真武观的孩子,好像是这个女孩的哥哥。
“呵呵,小鬼难缠,难缠小鬼,杀啊!”
两个孩子手中的剑均有他们自己半人高,使起来应该是相当费劲,但他们舞起来行云流水,全然是训练有素的模样。他们对剑的招式没有任何花样,出手便是杀招,周围的人想上前阻拦也有些提心吊胆,不敢贸然上前。
女孩子更为灵活,男孩子出剑力道更足,两者实力相当。但女孩处于癫狂混乱的状态,招式相当凌乱,大有同归于尽的气势。男孩明显并不想伤她,动起手来出招比较保守,虽然也是伤人的招数但剑指之处均非要害。
包括他终于抓到一个机会,剑锋已经挨上了血肉,可他的剑却停在这一瞬。
女孩狡黠一笑,左手拍开紧贴着脖子的剑锋,右手趁机向前捅去。
男孩的身影动得很快,依旧被刺伤了肩头。
趁着女孩来不及收回剑,众人连忙夺去利器,将其制服捆绑起来。
“如您所见,这两个孩子有些问题……”校尉搓着手,皱着眉,缓缓开口道,“边疆兵荒马乱,常有匪徒恶人在此结党营私,打家劫舍之后掳人也不是稀奇事。这两个孩子便是我们从强盗窝里找出来的。”
“他们的武功是……”
“应是歹人传授。我们当初找到他们的时候,好几个弟兄差点就折在他们手上了。”
张梦白点头。
“将军见他们武功练得极好,对他们多加留心。只可惜小姑娘以前眼见家毁人亡受了刺激,脑袋好像出了一些问题,见血见刀剑就会这样发疯。她的哥哥除了性子冷淡些外,基本上还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女孩是他在世上唯一的亲人,所以他一直守着她不离不弃。将军爱惜他们的才能,又赞叹哥哥的有情有义,想为他们做些事。听闻真武观中道医颇负盛名,就遣我带他们二人来此求医。不料我一时疏忽,竟闹出如此大的乱子,真是罪该万死。”
“哎,兄台言重了。”张掌门道,“看那孩子着实心魔附体,我尽早召集人手为她看诊,校尉不必担心。”
校尉拱手:“我代将军先行谢过张掌门。”
平日里赫纯是一个很没有安全感的小女孩,她寸步不离地跟在哥哥身后,一旦哥哥有事离开她就手脚不知往哪儿放,只得抱膝团在角落里。她并不记得自己狂气上来的时候做的事情,她只是单纯从旁人厌恶和害怕的眼神中推测出自己好像做错了什么事,郎中们问起来她也是紧闭着眼睛使劲摇头不说话。
有人提议让赫琛前来帮忙问询。即便是哥哥来提问,只要有旁人在场,赫纯也是低着头一个字也不说。
出乱子时天权子并不在场,真武观里传得沸沸扬扬,倒是她不想知道都难。
她好奇地溜到后堂去瞧,觉得这个缩成一团一动不动的女孩实在不像大家说得那般骇人。
众人正在发愁之际,有人眼尖瞟到在门外的天权子:“天权子,你不是说你家的小孩很多吗?你就照着哄弟弟妹妹的方式来和这个女孩说说。”
天权子依言而行。
她并没有像他人那样围着赫纯说个不停,她给赫纯重新绑好手脚上的白布,找来一辆竹制轮椅,推着赫纯上真武观四处溜达去了。
“你不准跟过来。”
天权子道。
赫琛顿了一下,停下了脚步。
天权子推着女孩在真武观转了一大圈,沿途她只是说着真武观的美景,只字不提郎中的问题,也不管赫纯有没有听她说话,只是一直自顾自说着。
夕阳西下。
“哎呀,该回去了,不知道今晚吃什么呢。”天权子漫不经心说道,“唉,这一路上又没什么人,你哥哥又不在,有什么话不能说呢。”
赫纯脸色苍白,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紧紧扶着天权子放在轮椅上的手,嘴唇微微开合。
“姐姐,我真的不记得,我做了什么都不记得了。”她说。
“想必她自己也不愿想起,故而自我忘却,但外界若给予线索又会想起丧失本心罢了。有方法,不可靠。”无名道。
“师父先说来听听。”
“运气直击顶心,运用得当的话,可使她的记忆真正埋下去,源头不在,魔怔自然也不会再生。不过这种法子力道掌握不好,极可能致残致死。而且就算成功,今后若再受到刺激复发的可能性也比较高。”
天权子皱眉:“师父出手的话,有几成把握?”
“五成。”
天权子将无名的话原封不动转述给兄妹俩。
赫琛急急道:“不行!好死不如赖活着,这法子好比放一只脚入鬼门关,看拔不拔得回来,我绝不能让我妹妹去冒险。”
一向听话的赫纯第一次表现出了固执。
“庄姐姐,劳烦您的师父,一切结果我自己承担。我再也不能忍受这种日子了,时断时续的记忆,不知为何被人当作怪物,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无论是治好还是去死,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只要让我解脱就好了。”
眼前的小女孩说着不符合她年纪的话语,天权子也有些肝颤。
天权子小心翼翼提议道:“毕竟是性命攸关的大事,你们再好好商量一下吧。”
赫纯一个人红着眼睛前来找寻天权子,可见两个孩子并没有达成一致。
天权子发愁:“怎么办呢?师兄。”
天枢子喝茶:“……要不你算一卦吧……”
天权子:“……”
天枢子慢条斯理喝完茶,对赫纯问道:“你哥哥也是为你好,你不体谅体谅他吗?”
赫纯僵直着身子,想了想:“为了哥哥,我也要改变自己。虽然我不记得自己发病时做过什么,但是我听别人说过,我知道哥哥身上的伤疤大半都是我划出来的。以前若不是我落在村子中,哥哥也不会一起被抓走。假如我没有怪病,哥哥现在也许已经是将军的手下,不用跟着我东奔西跑……就算死掉我也不要再做哥哥的拖油瓶了。”
天枢子单手放在桌上撑着脑袋,他盯着赫纯看啊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赫纯被盯得想起身离开,天权子按捺不住又要开口时,天枢子突然说:
“你让天权子带你去找师父,我来挡住你哥哥。”
天枢子没打算去说服赫琛。
面对赫琛的质问,他淡然挡在山道上,道:“你和你妹妹都有自己的道理,只是我选择站在你妹妹那边而已。”
赫琛咬牙:“既然如此,那就只剩动手是吧。”
天枢子望望天:“不错。”
赫琛面露凶光:“你不去找武器吗?”
天枢子眨眼:“不要小瞧竹枝扫帚,用来打人也是很疼的。哦,你快点吧,算时间她们也快到了。”
赫琛偷偷观察过真武观中道士们的武功,知道他们多数是使剑,也有拳法和掌法。可天枢子抱着一柄比他自己还高一些的扫帚,若是拿来当剑实在不好发力,如果出拳出掌这扫帚着实碍事,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赫琛深吸一口气,使自己平静下来,抽出腰间的匕首,等待出手的时机。
天枢子没有给他等待的时间,他拎起扫帚先扫赫琛下盘,逼其后退又迅速提起扫帚直直戳去。
赫琛一开始便算错了一件事,天枢子既没有用剑法,也没有用拳脚,而是使出枪法。
这个错误导致赫琛开始便错失近身的良机。天枢子原本属道家修行内丹一脉,内功远在赫琛之上,他的轻功走步借气化影变化莫测,再加上长帚护身,赫琛硬是找不出任何破绽。
不得不说真武观的道士们确实心平气和,平日里他们出招便是不紧不慢,口中念叨着以柔克刚、以静制快。天枢子基本上也是这么个德性,赫琛睁大眼仔细观察了一小会儿,就发觉这个小道士看上去很厉害,实际上他只是悠闲地走着步舞着扫帚,丝毫不介意被人看出他的招数。
赫琛有了主意,他的眼神紧紧跟随着扫帚的轨迹,抓住稍瞬即逝的机会,一脚踏上扫帚柄朝天枢子刺去。
天枢子却在他踏上扫帚的一瞬间撒了手。
赫琛大骇,这个时候撒手的,要么是胆子小被吓得松了手,要么是……刻意为之的天才。
扫帚重心下落,赫琛偏离了料想的路线,即便是冒着摔在地的危险能够到天枢子,也不去可能造成足够的伤害。赫琛不得不随着扫帚下落,落地脚点地稳住重心再发一击。
天枢子算准了扫帚落地的时机,用脚一拨扫帚,再用脚一勾,扫帚便飞起直击赫琛手腕,将匕首击飞出去。天枢子探身海底捞月将扫帚柄捞起,直扫赫琛的头部。
“你倒是意外好说话,输了就是输了,不会像我三师弟那样耍赖皮。”
赫琛苦笑:“在我们原来呆的地方,输掉等同于死掉,没有人会给你第二次机会,只能怪自己技不如人。”
天枢子用扫帚柄戳戳赫琛的下巴:“你这话一点也不像是小孩子该说的话。”
赫琛瞪他:“你也一点都不像小孩子好吗?”
“这句话倒是有些像小孩子说的话。”天枢子挪开手,“走,去看看吧,就我们这磨蹭的时间,师父那边肯定已经完事了。还有五成把握能治好呢,你也不要太悲观。”
赫琛不语。
天枢子也不管他,在前面带着路,自说自话:“赫纯忘掉以前的事的话,一方面需要休养学习,另一方面要防止再度被刺激。你们不如就在真武观住下,来做我的师弟师妹好了。”
赫琛这才搭腔:“……多谢你的好意。”
天枢子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必谢我,我只是想找个练手的对象而已。”
赫纯并没有踏进鬼门关。
但是她忘记的事情有些多,吃饭、说话这些最基本的技能她也不记得了。
无名收赫氏兄妹为徒,两个小孩子留在真武观。
赫琛道号开阳子,为了照顾妹妹,他和天权子一样主要由真武观师父们教授课业。和他的四师姐正好相反,他善武不善文。师父并不强求他能文武双全,而是让他专注于习武和武道的学习上。
赫纯道号摇光,尽管她练武的资质不错,但综合起来,大家一致认为她还是远离刀光剑影比较合适。故而她在真武观道医门下学医,姬灵玉常和天权子打趣,说这个小师妹反而像是她师父的亲传。
“师父啊,为什么师兄师姐的道号都有一个子字,我却没有呢?”
无名捋须:“这个,子是指人的尊称,你排行最末,是师父我的关门弟子,所以就没有加这个字。”
“哦。”
摇光的表情明显是完全没听懂。
在一旁的天枢子直翻白眼。
师父你就不能直说你是写名册时,中途被事岔开没写完,后来稀里糊涂把没写完的名册上交后才闹成这个局面吗。
天枢子十三岁的时候和无名打商量。
天枢子:“师父,我想下一趟山。”
无名:“你才来真武观几个年头就想着下山。”
天枢子(以手掩面):“师父收我上山,手把手传授我真知,我自是万分感激。师父几乎将师弟师妹全部托付于我,我也毫无怨言。人非木石,总有累时,我不过是乏了偶尔想下山放个风,并非自视甚高认为自己可单立门户。如此这样,师父却认为我想都不该想,弟子不免有些寒心哪。”
无名:“……”
几年前无名没能撑过小鬼头的软磨硬泡,几年后他也没能对付得了小滑头的死缠烂打。
于是天枢子十三岁起,每年便是一半时间在山上,一半时间在山下。
一直持续到无名去世后,他继承无名的衣钵,在真武观的时间才越发长了起来。
无名的七个弟子中,只有天枢子和开阳子最后隐于武当山。
天枢子比较像他的师祖,好酒长睡,满世界溜达,东面教教这个,西面指点那个。宽泛算起来,他的弟子比起他的师父不知要多多少。
亲传弟子却只有一个。
就是这一个还下了山再也没回来。
别人问起,天枢子便笑:“授人以渔,还管人上哪儿钓鱼吗?随他去吧。”
纵观天枢子的一生,他确实没有把这个事看得很重。
尔后无名与天枢子所著“白绢素书”由开阳子的嫡传弟子丁兰亭继承。
这一脉遂与真武观系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