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枫第一次见到笑道人的时候,他正与一头倔得像驴一样梅花鹿较劲。
彼时,他正准备回桑楚山庄给师父贺寿,途经香蝶林,只见着一人一鹿堵在窄道上,一个向前,一个非要往后。若不是他那一身夸张的黑色刺绣道袍和背上那檀木雕纹剑匣中的双剑,唐青枫压根不敢相信他是真武弟子——当然后来他知道了他叫笑道人,是真武创派祖师张梦白最得意的弟子。
此时,那道士揪着细细的缰绳象征性地扯了扯,见那鹿儿纹丝不动,便躬下身与它漆黑滴溜溜的眼对视,嘴里好声好气地劝着:
“桃子啊桃子,若你再不走,今晚你吃不着胡萝卜,我也喝不上竹叶青了。”
那鹿儿像驴一样打了一个响嚏——只是声儿有点怪,然后把头撅了下去,一双大耳朵一抖又一抖,四只蹄子不耐地刨着地,昭示着它的不满。若它能说话,恐怕要骂他牛鼻子道士了吧。道士瞪着那鹿,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若你不走,我也不走,看谁耐得住,反正道爷有的是时间!”
他正说着,果然就席地盘腿坐下了,只是手里仍旧揪着那细细的缰绳。他刚坐稳,目光穿过鹿儿的下盘见着半截人影,便歪过了头,只见一个手里摇着画扇的翩翩公子,星眸含笑:
“道兄,鹿兄,劳烦让个路!”
唐青枫合上了红枫扇,微微作了一揖,温和有礼,做派谦谦。不料那歪着脑袋的道士却正色道:
“我是道兄,这鹿儿却是桃子姐。”
那鹿儿听他说话,用力歪了头,转身向着唐青枫打着响嚏;一手扯着缰绳的道士差点被它拉倒,微微后仰了些,才稳住了下盘。
“原来是桃子妹妹,失礼失礼!”
唐青枫朝着那鹿儿又作了一揖,嘴角笑意怎么也藏不住了。那唤作桃子的鹿儿很是受用,颠颠儿地扯着缰绳往他身上蹭了过来。他一边用空着的手摸了摸它的头,一边看着地上松开了缰绳的道士。那道士慢悠悠地站了起来,笑嘻嘻地往鹿儿屁股上一拍,只惹得它愤愤然用后蹄蹬了他一腿:
“不愧是翩翩公子,哄起小母鹿来也是得心应手,也不知曾碎了多少佳人芳心!”
唐青枫收回了摸着桃子的手,才想拱手回一句道兄过奖,就被那道士抢前一步将缰绳塞满了手心:
“你既唤了它一声桃子妹妹,那牵它的事就交给你了!无忆正在清永坊等着呢,快走吧!”
江湖上叫做无忆的人,唐青枫恰好知道一个,那便是寒江城的盟主曲无忆。只是江湖皆知曲盟主冷面寡言,没想到竟会结交如此逗趣妙人儿,稀奇、稀奇!如此想着,唐青枫不动声色地牵着鹿儿,跟在他身后,半是认真半是调侃道:
“道兄真是有趣,竟与一头鹿较劲。”
走在前面的道士转过了身,双手负在脑后,变成倒着走了,仍旧带着笑意,佯作委屈:
“是桃子非要和我较劲,它可比驴儿还倔!”
唐青枫哈哈笑了起来,以前师父曾夸他“有趣”,若是见了这道士,不知该夸他什么。道士一边倒着走,一边顺手从路边矮树上揪了几片叶子,丢向鹿儿,自顾自地抱怨着:
“桃子啊桃子,若是无忆似你一般对甜言蜜语如此受用,道爷可就省下不少口水了。”
原来这道士竟寄情于江湖传言“无口无心更无情”的曲盟主,唐青枫不由得对他有了另眼相看之意,毕竟曲盟主那冷清性子不是平常男人能受得住的。
二人一鹿悠哉悠哉地走在春日暖阳的绿荫小径上,轻功脚程只半个时辰的路,生生多走了一个时辰,才到了清永坊;也多亏得那油尖嘴滑的道士一路嬉笑,倒也不算无聊。
经过清永坊集市时,道士买了一大捧胡萝卜,怀里揽了一些,手里还提着一个,得意洋洋地在桃子眼前一尺远晃悠着:
“有了这么多胡萝卜,桃子你现在巴结我还来得及,哈哈!”
唐青枫拿扇子挡着半张脸暗自偷笑,难道这道士还真把它当驴不成?不知不觉,随着道士走到了村边的茶摊,只见曲无忆一人坐在长凳上品着茶,那孤高冷傲之气让几个茶客坐得远远的,连说话都轻声细语。
道士一溜小跑到了她面前,哗啦啦地把怀里的胡萝卜往桌上一摊,假意抹着额头上的汗,讨好地说:
“无忆、无忆,看我给桃子买什么了?”
曲无忆没有搭他的话,瞥了一眼牵着桃子的唐青枫,抿了一口茶,把茶杯放下,冷冷地开了口:
“让唐盟主牵鹿,该罚!”
道士拉开一条长凳一屁股坐下,正色瞧着唐青枫,一本正经:
“若他是唐盟主,那我该赏!”
唐青枫倒也不客气,也拉了一条凳子坐下,刚想把扇子放在桌上叫茶,但摊满的胡萝卜让他无从下手,便干脆摆出了看戏的样子,听道士如何讨赏。只见他腰直背挺、凤眼微瞪,一本正经道:
“竟能让水龙吟唐盟主为寒江城盟主牵鹿,传出去多威风!无忆,你说是不是该赏?”
竟敢跟曲无忆油嘴滑舌还端得如此正直,唐青枫倒是有些佩服。
“那便赏你和唐盟主一起喝三杯。”
曲无忆依旧用冷冷的腔调说完,见笑道人一脸期待张合着“酒”字,遂补了一个字:
“茶。”
唐青枫哈哈一笑,唤来茶小二,要了一壶新茶。不多时,小二端着茶盘来了,看着满桌的胡萝卜发愁,讪笑着也不敢开口。曲无忆伸手把胡萝卜往笑道人面前一推,胡萝卜在他面前堆成了小山似的,唐青枫面前的桌子却空出了地方,茶小二立刻麻溜地把茶壶杯子一放,忙不迭地说了句慢用,快步走了。
“笑道人,斟茶。”
曲无忆又淡淡开了口,唐青枫轻笑起来——这道号与他性子倒是贴切得很;他这辈子再也没遇见过如此爱笑的人了,而且还是个道士。
笑道人看着眼前的胡萝卜山一呆,随即站了起来,走到唐青枫坐的长凳上,用屁股拱了拱他。唐青枫只好挪出一个位置,他立刻坐下,拿起茶壶倒茶。两个大男人坐一条凳子,还是有些挤,唐青枫只好把伸在桌子上的胳膊收了回来,一手平撘在腿上。
笑道人侧过身端着茶香四溢的杯子,朝唐青枫朗声说道:
“无酒茶也好,唐盟主,干!”
唐青枫也端起了杯子,与他轻碰了一下杯子:
“干!”
这是两人第一次碰杯,却是以茶代酒,之后二人喝过无数次酒,却再无此茶香。
茶过三巡,笑道人便向曲无忆抱怨起桃子来,但她却罔若未闻似的,连个“嗯”“哼”都懒得施舍。唐青枫见她不语,也不搭腔。笑道人最后有些悻悻然,甩着一根胡萝卜,逗那鹿儿去了。
“桃子啊桃子,你看下面青青的田,绿绿的草,还有红红的萝卜,想吃吗?”
那鹿儿往他身上凑近了些,竟是要吃他手里的胡萝卜,但他只是往后退了一步,瞪起了眼:
“现在知道讨好我了?哼,那我先前和你说半天话,怎没听你吱过一声!”
唐青枫忍不住笑出声来,看向指桑骂槐的对象曲无忆,只见她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不由得对笑道人心生几分怜悯,也拿了一根胡萝卜,走向鹿儿。笑道人见他手里的胡萝卜,立刻伸出手示意他止步:
“你站好,别过来。我正教训她呢,可不能让你坏了规矩。”
只见桃子刚想靠过来,却被笑道人揪住了耳朵,便往后推了几步,呦呦地叫了几声,煞是可怜。
“知道错了吧?现在才搭理我,晚啦!”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光偷觑着曲无忆,却被唐青枫挡住了视线,撞见他眼底的戏谑。笑道人瘪了瘪嘴,没趣地松了手,安抚似地摸了摸桃子的头,然后把胡萝卜递给了它:
“吃吧,吃吧,也就我知道心疼你,却没人心疼我,哎!”
唐青枫有时会想,这笑道人何时才能合上那嘴,饶是无人应答,他自说自话也能絮叨半天,不知做梦时的呓语是否也如此精彩?一边随意猜着,一边逗趣他:
“道兄,人家养驴才喂胡萝卜,怎么你养仙鹿也喂它这个?怪哉,怪哉!”
笑道人朝他伸出了手,勾了勾手掌,示意他把胡萝卜交出来;唐青枫没理,径自把它递给了桃子,它却甩了甩脑袋,大耳朵扇了扇,没打算吃的样子。笑道人没答他,却问他另外一个问题:
“你说道家老祖铁拐李倒骑驴,怪是不怪?”
唐青枫一愣,随即笑了起来:
“若是不怪,后来怎么就有了一句俗话:倒骑驴——这样做(坐)不好?”
他话音刚落,一根骨节分明略为白皙的长指便伸到了他眼前,晃了几晃;笑道人依旧是那玩世不恭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
“世人只知这样做不好,又怎知其中味道?”
他说完,一把夺过了胡萝卜,塞到了桃子嘴边,它一口咬住,嘎嘣嘎嘣地嚼了起来,一副津津有味的样子。唐青枫手腕微扬张开了画扇,一边摇着一边哈哈笑了起来:
“有趣,有趣!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很久以后,有人曾在唐青枫面前叹笑道人的痴,他只是摇扇含笑不语。
笑道人知道唐青枫的酒量很好,每回二人痛饮,总是他先醉了。唯独有一次,唐青枫先醉了。
那是他二十五岁的冬天,寒江城在云滇大败水龙吟,那一年水龙吟首尝败绩,失了两寨一营,**古道正式纳入寒江城镖线。那日,曲无忆盘了一夜的账,一夜未眠。笑道人本想帮她,但她把一本厚厚的账簿丢来时,他傻了眼。
油灯下枯坐了一晚,只听得曲无忆对他说了三个字:“去睡吧”。那是唯一一次像样的关心。他本该欢喜,却只是摇了摇头,继续把账簿翻得生风却只字未读。他盯着她手边的伤亡名册移不开眼。
江湖,死人再平常不过了——仿佛那些人命不过草芥。见多了死人,笑道人偶尔会想,幸亏他不做法事,亦不超度,否则因为技术故障缠在他背后的小鬼冤魂不知该有多少。他想起了白天最后一战,唐青枫生生一人自百人阵中杀出一条血路,只为护着他手下一个堂主;他记得是叫李红渠。她的血把他的青衫染得血红,也不知救不救得活。
想起那张近来越来越严肃,偶尔还会谑笑的脸今日变得狰狞,仿佛修罗一般,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生死并非凡人所能看穿,只是他这个凡人知道笑、知道哭,那人却不知会不会哭?
“无忆,我出去吹吹风。”
依旧没有任何应答,他望着油灯下那抹倩影,缓缓合上了门。
夜凉如水,哪怕是终年如春的**。
笑道人轻功穿梭于月影幢幢的密林之内,只觉得风声如雷鸣,震得他耳膜发疼。密林尽头的断崖上漆黑一片,不知为何他却觉得那人就在上面。
就着晦暗不明的月光,他看见歪倒在树下的人影,地上只散了三四个坛子,人却已是醉了。他记得第一次喝酒时,师叔便教他“带着心事喝酒必醉”,这话被他记得比门规更牢。轻轻推了推那人,换来一声不耐的咕哝。笑道人在他身边坐下,拍了拍他的脸,意外地很凉:
“小唐啊,小唐?”
唐青枫微微睁开了醉眼,只有浓黑的影子浮现在眼前,他奋力挥了挥手,试图挥走那一团黑:
“走、走开!”
“嘻嘻,你终究是输给我一回了,我还没喝,你就醉了!”
笑道人夺过他手里的酒坛子,往嘴里倒去,但里面已然空了,倒了半天,只滴下几滴。他砸吧了一下嘴,索然无味地把酒坛往边上一甩:
“太没义气了,竟然滴酒不剩!”
许是听到了笑道人的抱怨,唐青枫勉力支起了软绵绵的身体,往他身上靠了去,似乎找到了热烘烘的暖源,随意窝了进去。
两人身形相仿,唐青枫这么一歪就半歪进了他怀里,挪了挪,低喃着:
“道兄……”
笑道人拿肩膀顶了顶他的背,他不悦地皱起了眉,拿手拍了拍他的肩,却软绵如丝,没有任何力道。笑道人一把抓住了他的腕,和他的脸一样凉凉的:
“喂!小唐,小唐?”
他不知道要叫他做什么,既然他已经醉了,就由他睡去不就好了?虽然有点无聊。夜风吹过,唐青枫打了一个冷战,往笑道人身上缩了一缩,酒意似乎被风也吹散了一些。他才醒了一些,就怒骂起来,与平日模样大相径庭:
“什么狗屁盟主,道兄,让给你当好不好?”
笑道人哈哈大笑起来,戳了戳他的脸,出乎意料的柔软:
“若我当了水龙吟的盟主,那天下便再也没有水龙吟了。”
“是是是,你一定会把它献给曲大盟主!”
笑道人突然觉得他似乎也没有醉得很厉害嘛!盟主,确实只是狗屁而已,他想起那盏油灯下的倩影,觉得喉咙很干。他望向已经快要西沉的弯月,启明星已经升起了,低头看着模糊不清的侧脸,故作轻松道:
“不过是输了一场,小唐你这样就太没气度了!”
唐青枫后仰着,努力看清他的脸,却只见着他下巴尖上的青茬和垂下的几缕乌发。
“输一场?哈哈哈哈……咳!咳!”
他笑了起来,笑得太急,冷风呛进了气管,轻咳了几声,觉得嗓子干得像火灼过一般:
“输又如何,赢又如何?那些人命便不作数了吗?”
笑道人想起他怀里那一抹红,想必是死了,心中有些不忍,伸手把他环着往怀里紧了一些:
“死了便是死了,总归还有人活着,你看我不是还在吗?若是你还想喝酒,还有道爷陪着呢。”
唐青枫没有动,他身上传来的温度很真实,他合上了干涩的眼,怎么挤不出泪来。也许是真是见多了死人,麻木了吧。只是今日,总是在他身边絮絮叨叨,任由他嬉笑差遣的人也不在了,难免觉得负气。当年接管水龙吟时那个意气风发少年,如今已然被这江湖啃噬殆尽,他勾起笑,语气伤感:
“你不在江湖,不懂。”
笑道人就笑了起来,他不在江湖?其实他是真醉了?
“哎,小唐啊小唐,你当真醉糊涂了!我怎就不在江湖?”
唐青枫自他怀中坐起,转过身与他面对面,星眸如墨:
“你心中只一人,怎在江湖?”
冷风吹得正劲,怀里少了那人体温,笑道人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听了他这话,抿起了唇线,抬眼望向断崖那一片浓黑,仿佛透过那里能看见那盏油灯和灯下人影一般,但除了黑,一无所有。
他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懒腰,良久不语。
月已西沉,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一缕霞光透了出来,四周却仍是昏暗一片。唐青枫看不清他的脸,只听得他淡淡一声:
“她在江湖,我便在。”
“若她死了呢?”
笑道人猛然转过了身,看着他的眼,目光灼灼:
“相忘江湖。”
谁料一月后,曲无忆当真死了。
笑道人将她从战场上抱了出来,她身上仍旧滴血未沾,唯有脖颈上一抹致命伤痕,分明是唐门风花饮月所致。他将她放置于鹿儿桃子背上,牵着它缓步走进乱军之中,竟无人敢拦,众人反而纷纷让出了一条小径,目送他与鹿儿离开了。
当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时,唐青枫把手中画扇与傀儡往空中一掷,一声闷响之后,空中扬起一阵青烟,风一吹,便散了。
笑道人牵着鹿儿走了十天,才从九华到了东越的海边,自此,种着杜鹃的坟边隆起了新冢。
海风很咸,带着潮湿的腥气;海潮规律地澎湃着,浪花争相竞逐着往岸边涌来,在沙滩上留下浅浅层层叠叠的纹路。
唐青枫看着伫立在海岸边的颀长身影,不觉痴了。
曲无忆死后,笑道人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笑,也不再说什么打趣的话,甚至不再喂桃子吃胡萝卜了。
唐青枫看着那张冷脸,渐渐与曲无忆冷清的表情重叠,说不出劝解的话来。
“相忘江湖。”
他想起了笑道人的话,心中只骂了一句,骗鬼!
寒江城很快便立了新盟主,而水龙吟却一直空着盟主之位。众人还在等着唐青枫回来,却不再有李红渠跑遍江南、杭州、东越、甚至开封,去寻他踪迹。
很快,暗杀榜上多了唐青枫的名字,自然是青龙会所下。赏金从千两,飚到三千、五千,后来停在了一万两。
江湖上没人找得到唐青枫的踪迹,却有几个真武弟子见过他。他总是跟在笑道人身后,不远不近,恰恰一个小轻功的距离。
在襄州真武山下,真武最小的弟子曾经问唐青枫,为何要跟在真武大师兄笑道人身后;问他知不知道青龙会悬赏万两要他人头;问他知不知道每天有无数寒江城的人在打听他的消息。
唐青枫习惯性地想张开画扇,却发现两手空空,遂随手扯了一根狗尾巴草,摇来摇去,仿佛在逗猫一般:
“如今我一没扇子二没傀儡,跟在你大师兄身后,有个免费保镖,岂不划算?”
真武弟子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声,才哀哀凄凄道:
“大师兄的剑已经不再出鞘了。”
唐青枫看着一丈开外立着的人影,依旧笑嘻嘻地:
“张梦白第一弟子的名号已足够压死一片人了,哪还用出剑?”
那少年终是摇了摇头,嘀咕着这唐青枫性子倒是像及了师兄,莫非当真物以类聚?唐青枫只当充耳未闻。
那日,笑道人将桃子牵到鹿鸣谷底,举目四望,葱葱郁郁的松林延绵数里,密林不见深处。他解开桃子的缰绳脖套,摸了摸它的头,那鹿儿拿嘴拱了拱他的手心,似是不舍一般。
“走吧。”
他最终只是说了两个字,鹿儿最后望了他一眼,轻跃几下,便消失在密林之内了。唐青枫突然把手拢在嘴边,冲着密林喊了起来:
“桃子妹妹,你可别忘了我们啊!”
良久,谷底传来几声呦呦鹿鸣,似是回应一般。他看向笑道人,星眸含笑。笑道人看了他一眼,然后移开了目光,望向远方,低低道:
“你也走吧。”
唐青枫走近他,与他面对面,强作轻松道:
“我欠你一条命,不走。”
“……”
“如今我项上人头值一万两,且寄在你这里了。”
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人转身走了。唐青枫依旧跟在他身后,不远不近,一个小轻功距离。
阳春三月,笑道人回了静江,杜鹃花正好开得漫山遍野。他在山顶为曲无忆姐妹造了两个衣冠冢。
春风微拂,送来蹁跹彩蝶和山下杜鹃花香。笑道人坐在衣冠冢前一枝一枝地理着花,唐青枫则坐在一旁喝酒。
酒只喝了半坛,杀出一伙黑衣人,叫嚣着要唐青枫人头。
“扫兴,扫兴!”
唐青枫嘟囔着,轻提内力翩然跃起,凌空如雀一般在众人胸口一一踩过,掌法如风击在众人天灵盖上,不过须臾,地上多了几具尸体。
笑道人的花恰好理完,整整齐齐地摆在衣冠冢前,他起了身,往山下走去。
许是走漏了风声,一路皆是杀手。笑道人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赶着路,唐青枫在后面应付着敌手,一边抱怨着:
“真是有完没完?!早知如此,应该让你走大路,我走小路才是!”
笑道人却不答他,随手捡了一根断枝,丢给他,权当武器。
饶是唐青枫内力过人,从静江一路到了云滇,大大小小的架打了十来场,渐渐有些体力不支了。
笑道人回了云滇寒江城营寨,找到了那本伤亡名册,望着它痴痴地呆坐了半夜,才提笔写下“曲无忆”三个字,仿佛用了毕生的力气一般。
屋外,数十名寒江城精锐将唐青枫围在中央,一个个目露凶光,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一般。唐青枫嘴角仍旧噙着笑,站在夜风中,望向不远处点着灯的屋子,窗纸上映着笑道人的侧影。
随着“吱呀”一声陈旧的木门被推开了,笑道人走了出来,夜灯下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众人一齐望向他,仿佛等待他的指令,随时开战。但他什么也没有说,径自离开了。
背后一人朗声唤住他:
“笑道人,平日兄弟敬重你对曲盟主情意,今日仇敌当前,若你离开,便不再是寒江城之人!”
唐青枫看着那人,神态悠然语气轻佻,一副不将他放在眼里的模样:
“兄台,冤有头债有主!打便打,你扯道兄作甚!”
那人果然气极,沉声一喝:
“唐青枫,今日便拿你人头来祭曲盟主!弟兄们,上!”
恰逢乌云蔽月,数十名寒江城精锐一涌而上,战作一团。
约莫一柱香后,唐青枫最后看了一眼满地尸体,步履蹒跚地往外走去。他身上的伤七零八落,意识尚有一丝清明。
断崖上,笑道人孑然而立,崖下仍是一片黑。他听见细碎沉重的脚步,转过了头。看见笑道人模糊不清的脸时,唐青枫神经上绷紧的弦终于断了,意识抽离了身体,缓缓向前倒下。笑道人接住了倒下的身体,冷得吓人。
当唐青枫醒来时,他正躺在颠簸的马车上。身上的伤口已经上了金疮药,被精心地包扎过了。他随手拿起车里的竹枝,撩开了帘子,只见一道熟悉的背影。笑道人听得里面动静,回过了头,正对上唐青枫的双眸。
“我们这是要去哪?若是道兄想拿我去换那万两赏银,不如再养上十天半月,指不定赏金就翻了倍。”
“才三天,道爷千金难买的丹药都给你吃光了,再养你十天半月,怕是要折了本!”
闻言,他低低笑了起来,他几乎忘记了上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句子是什么时候了。但这一笑,牵动了身上的伤口,唐青枫不由地抽了一口冷气,丢了竹枝,放下了帘子重新躺好,问外面人:
“我睡了三天?”
“五天!丹药喂了三天,还两天道爷舍不得,就没喂。”
“……哈哈!”
唐青枫从未觉得如此开心过,他几乎笑出泪来,缓缓地闭上了双眼,让意识随着马车颠簸的再度远去。
当唐青枫再度醒来时,马车已经停了。他从车上下来,心头一紧。
九华**顶,曲无忆死去的地方。
这一天终究要来了吗?唐青枫看向坡上迎风而立的人。笑道人手里举着一个罗盘,晃了几下,示意他过来。
缓步走上了青坡,二人并肩而立,举目葱郁群岭之间,水龙吟盟城隐约而现,水蓝色旗羽飘飘,仿佛可以听见猎猎之声。笑道人低头看着手中罗盘,喃喃:
“这是她亲手做的罗盘,随它指向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到了这里。”
他偏过头看着唐青枫,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我想,她应该是有什么话没对我说吧?”
唐青枫与他对视着,想起了那一场约战前夜,曲无忆竟来找了他。她一贯面无表情,只是那晚稍有动情,她说了很多话。
“有些人不属于江湖,却困在江湖。”
“那人很倔。”
“我还你江湖,还他自由。”
唐青枫从袖口里摸出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递给了笑道人。他迟疑地接过,缓缓展开:纸上字迹娟秀却不失苍劲,俨然是曲无忆亲笔。
笑道人看完,把纸条平平整整地折好,还给了唐青枫,然后轻功下了山。唐青枫看着越来越远的背影,怔然不语,良久,才轻功跟去。
唐青枫伤势未愈,又强运真气,勉力支撑着跟了一会,只觉得喉咙涌上血腥之气,只好停住了脚步,茫然四顾,终究还是失了他的踪影。颓然坐在路边石头上,抬头望着骄阳,心头涌上一股绝望。
树丛后面蹿出几条人影,在他身前罩**影,几根明晃晃的剑尖对准了他:
“今日弟兄们运气不错,两万两赏银自动送上门来了!”
唐青枫笑了起来,没想到一语成谶,赏金还真的翻倍了。只可惜了道爷,当真赔了本。他缓缓闭上了眼睛。
只是刚闭上眼,就感觉到周围骤然大增的剑气与杀意。他缓缓睁开了眼,只觉眼前剑光挥闪,剑气四溢。
片刻,他的身前只剩下了一个人影,笑意吟吟:
“道爷运气不错,这桩买卖稳赚不赔!”
唐青枫露出笑意,身子软绵绵地向前倾去,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
“她对你说什么了?”
“相忘江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