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枫雪埋】
“......师傅?”
“嗯，你来了。”
“师傅今日要教我什么呢?”小剑童红扑扑的脸上嵌着一双乌亮的大眼睛，天真地看着她。
她真的不明白，一直对他冷眼相待，严苛得近乎残酷，他却依旧不离开她，简直甩都甩不掉，每日还要爬上太白山的峰顶找她练剑。
这份倔强令她熟悉。她赶紧甩掉脑中的影子，对他道：“依旧是那招云台三落。不把这一式最简单的剑招练好，休想找我学后面的招式。”
“是!师傅!”小剑童信心满满地开始在雪中舞剑。她在一旁看着，又感觉一些尘封已久的画面在眼前浮现。
不，那都是过去了。她早已忘记过去的事了。
越轻的剑越难以控制。看了一眼身边练剑的剑童，小小年纪便能将这柄轻如蝉翼的剑挥舞自如，前途不可限量。
听到传音入密，留下剑童一人在山巅舞剑，她跃下山顶，来到沉剑池。独孤若虚已经在那里等她了。
“师妹。”
“......为何这样唤我?”
独孤若虚微笑道：“没什么，夫人唤得太久，想换回原来的称呼，看看是否还能叫得顺口。师妹若是不喜欢，那在下大可改口叫回夫人，或者弑剑师也是可以的。”
多少年没有听过师妹这个称呼了?她只觉得这两个字有些陌生。
她皱眉道：“独孤若虚，你想说什么?”
独孤若虚继续微笑道：“你何苦对亲生儿子这么严厉，我这个当爹的都看不下去了。”
“我不是他娘，你更不是他爹。”
独孤若虚耸耸肩：“就这么恨他?为了他连孩子都不肯认?”
她抬起双眸直视独孤若虚，眼神凌厉：“你今天若是要来和我讨论孩子的问题，那晚上就别想进卧室了。”
“有差吗?反正进去也是睡地板。”独孤若虚无奈地道。
她哼了一声，扭头便走。
“别走啊，给你看样东西。”
她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往沉剑池里看看。”
她一低头，眼神穿过清澈的池水，顿时瞳孔一缩。
深蓝色的扇面，琥珀扇坠里那枚鲜艳的红叶。
青枫。
她猛然回头，震惊地看着独孤若虚。
“还好我们没有坐实，否则红叶沉下去之前怕是会先粘上我的血。”
“到底怎么回事!”她近乎嘶吼出声。
“你可以自己去万雪窟看看。”
她骑着一匹快马向万雪窟而去。迎面而来的风雪几乎迷住她的眼睛。
真能忘记过去吗?也许她想，却做不到。
血衣楼血洗孟怀楚一家，她奉师门之命下山，一路追查青龙会的事到江南。闯入枫桥镇的时候被那个人拦下来了，这些她都记得。
“我要是你，就不会贸然闯入枫桥镇。”
......多管闲事。
她挑眉看着眼前的青年，用眼神告诉他闲杂人等统统滚蛋，别挡着本少侠耍帅。
“枫桥镇里有三大巨头，你确定你一个人进去能打得过?”
......关你屁事。
“这样吧，我教你一招狸翻之术，你先潜入进去，再各个击破。如何?”
......你能干为什么自己不去。
不过这个家伙还是靠谱的，出的主意让她在调查途中少走了不少弯路。只是......
为什么每回都是我正面闯入，你侧面突围?武功差也不用这样吧?
每回他一说出要她先闯进去的时候，都会收到她的一脸鄙视。
“唐二，你敢不敢做一回真男人，打个头镇让我去侧面包抄?”
“不敢。”
嚯，真爽快。
吊上这么一个拖油瓶，她也只能自认倒霉。
直到她遇见了花子缎。
“......好狠毒的女人。殷天翼纵然有错，待你却不薄，为何下此狠手?”
花子缎仰天笑道：“少侠真是天真，他既是这么一个胆小如鼠的草包，还留他何用?”冷笑一声，她接着道：“少侠不必为殷少爷不值，因为——下一个就轮到你了!”
“哦?那何时轮到我呢?”熟悉的声音传到耳边，她一边在心里狂骂笨蛋，一边抽出剑飞快地挡在来人的面前。
“唐二你傻吗?现在来干什么?赶紧滚蛋，回去报信。”她死死地挡住他，面前的花子缎一脸惊诧。
“那怎么能行?师妹要死在这了，我这个师兄不是要愧疚一生?”
“花言巧语，鬼才信你!最多玩两天你就忘了。快去快去，完事别忘了回来替我收尸。”
唐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的侧脸。一边的花子缎被刷低了存在感正一阵不爽，听到她的话顿时大笑出声。
“这个少侠真是可爱，唐盟主有这样的人儿相伴，想必快活得紧啊。”花子缎阴阳怪气地道。
唐二笑了笑道：“那是，总比某些人一天换一个男人强啊。”
“哼!花子缎冷哼一声，“今日还有些琐事，少陪了!”
“你以为走得掉?”唐二声音瞬间变冷，眼前忽然火花四溅，无数倒钩从天泉山庄的地缝里窜了出来。
爆天星。
可这一招终究没有留住花子缎，狡猾的女人还是溜了。
哎......真是办事不力。唐二在心中暗骂自己，低头想给师妹解释解释，却发现眼前的人在流泪。
这是怎么回事?
没等他问话，她先招呼了他一巴掌，转身跑了。
喂......干嘛打我啊!
唐二万分不解，却也不敢去追。他哪有那么笨还去找打。
晚上他看见她坐在天泉山庄的阶梯上，对着星空发呆。他悄无声息地走过去，刚想厚着脸皮坐在她旁边，却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起身便要走。
唐二一挑眉，早上那一巴掌还没跟她算清呢，这会这个态度又是几个意思?毫不客气地伸手揽过她的腰，把她按进自己怀里。
“唐二你这混蛋，你给我放手!”
“就不。”他劣质地圈住她，就是不让她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解释解释，干嘛打我?”
“......你这骗子，你好意思问我!”
骗子?什么骗子?
“什么唐二......你根本就是在骗我!你不是唐二，你是唐青枫!”
这......他觉得她叫自己唐二比叫唐青枫亲切多了，难道这也有错?
“什么武功不高，要侧面包抄......你自己明明能做到的事，干嘛要拽上我?你觉得戏弄我很好玩是不是!看着一个比你弱得多的人傻乎乎地挡在你面前，甚至还对你逞威风，真是搞笑死了，对吧!”
这......他真的没有这么想啊!
“师妹你在说什么啊......”他有些无奈地问道。
“还在装不懂?”她已经没有力气再挣扎了，只是伏在他怀里抽泣，“唐盟主，你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八荒弟子，你是水龙吟的大盟主，我没资格跟你站在一起......”
“那你就有资格在我怀里哭了?”唐青枫挑眉。
“是你不让我走的!”
“对啊!你都说了嘛，我是水龙吟的盟主，你是小小的八荒弟子。那是不是我说做什么，你都得听着，不能反抗，嗯?那我说，这几日是我命令你跟我一起调查追凶的，你是在奉命行事。现在你躺在我怀里，也是我命令你这么做的。满意了?”
......呸，这个无赖。她又不是水龙吟的人，凭什么管她。
“好了，想那么多干嘛?人嘛，活得快活最重要。唐青枫也好，唐二也罢，你愿意说我是谁我就是谁。你开心就好咯!”
她有些脸红，埋在他胸口不敢抬头，没有看见他宠溺的眼神。
从那之后唐青枫虽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缺席他们水龙吟的会议并且常常失踪，气得李红渠只想揍他，却经常莫名其妙地出现在她身边，恰逢其时。
真看不透他。不知道这个家伙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两个人配合的次数多了，默契度也逐渐上升。唐青枫在移花宫学过掌法和剑法，加之叔叔唐林又是太白护剑师传过他一些太白的武功，偶尔两个人还能互相指点一下，都进步不小。
至于扇他的那一巴掌，虽然他从来没有找她报复的意思，但她自己多少有点过意不去。人家不就是隐瞒了一下身份吗，自己当时怎么就会那么气，想想也是奇怪。
她在太白出了名的好脾气，不知道为何自从见了这个唐二就肝火旺盛，看到他就想顶两句。大概是他生来欠揍吧。
血衣楼为帮助青龙会取得孔雀翎，联合了孔雀山庄叛徒公孙屠灭了秋家满门。帝王州叶知秋震怒，四盟此时也终于决定联合在一起，共抗武林公敌。各大盟会香主带领盟众强攻血衣楼，一路杀到了薛无泪家的大门口。
“血衣楼内部凶险，听闻楼主薛无泪还请来了青龙会七龙首助阵，实在有些棘手。”叶知秋皱眉道。
她四处看了看，四盟盟主只有叶知秋到了，其他三位都是副盟主坐镇。不过看李红渠又急又气的样子，敢情唐盟主也来了，而且还失踪了?
“唐青枫这个死人，别让我再见到他!”李红渠把一身的怒气全部撒在了血衣楼贼人的身上。
“这......红渠姐你别急，我帮你去找找。”她早就习惯了唐青枫的消失，而且每回好像也只有她能找到他。
“那拜托你了，这次逮住他一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越来越不像话了!”
“是......”她无奈地答应着，给叶知秋打了声招呼，自己一个人找了条小路潜入血衣楼去了。
刚一进去，一只手一把将她捞过来捂住她的嘴巴。
“别出声。”
笨，这还用你提醒。
“我已经看清楚了血衣楼的情况了，楼里这些杂兵不足为惧，主要是薛无泪和他们龙头老七难对付。”
“他们在哪?”
“楼顶天台。”
“我们要爬上去?”
“恐怕也只能这样了。不过不是我们，是我。”
“你要一个人去?”
“是。”
她有些震惊地看着他。
“怎么了?哦，这回不用你正面闯入了，交给我吧。侧面包抄也不需要，两个人没什么好包抄的......”
“师兄。”
“嗯?”
“你是认真的吗?”
唐青枫愣了愣。
“你是在去送死。”
他不说话了。
她凝望着他的双眸，缓缓开口：“以一敌二，两个敌人还都是青龙会有名的杀手，唐青枫，你到底在想什么?”
唐青枫低头沉默着。
“你可以把你的命不当命，我不行。”说着说着她的眼圈竟然红了，吓得他赶紧伸手去擦她的眼泪，却又在即将触碰到她的时候停了下来，似在犹豫。
“这次为什么不用以前的法子了?师兄，让我去吧。我就算出了事，也不会影响到大局。可你不一样，你是水龙吟的盟主......”
“没有区别。”他忽然有些烦躁地打断她，“你出了事，水龙吟照样不得安宁。”
“为什么?”她不解。
唐青枫深深地看着她，眼神仿佛能触碰到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呆在这，听话。不然我不会安心的。”唐青枫交代了一句，转身上楼去了。
她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可她终究不是那么听话的女子，她还是跟上去了。不过她不会让他担心，她只会远远地看着，绝对不会插手的......
“唐青枫?”薛无泪挥起手中的镰刀，一脸嗜血的兴奋，“竟然自己送上门来了。也好，先杀了你，再取叶知秋项上人头，这笔买卖合算得很!”
唐青枫冷哼一声，展开手中的红叶扇：“拿得看薛楼主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薛无泪没有这个本事，他们俩都清楚。所以一至交手薛无泪就落了下风。唐青枫一人一扇，便抵住了他一把重镰千钧的气力。
正在僵持不下的时候，一股剑气从侧面逼来。一侧观察的她心中暗呼不好，却为时已晚。
七龙首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在唐青枫背后了。他的红叶扇还抵在薛无泪的镰刀上，根本无暇抽身。剑锋轻松地在他背上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唐青枫闷哼一声朝前栽去，薛无泪一脚送到他胸口上，顿时又吐出一口鲜血。她在一旁捂住嘴，逼着自己不要发出任何干扰他的声音。
她知道他不会这么轻易被打倒，因为他是唐青枫。
在跌出去的瞬间唐青枫扇骨前送，一梭暗器扫上七龙首的肩头，自己才重重地摔在地上。
她想出来扶住他，却被另一股气息逼了回去。她知道，叶知秋已在附近了。
“七龙首，你被他的暗器打中了?”薛无泪大惊小怪地道。
七龙首瞥了他一眼：“无妨。这小子身手不错，只可惜不在我青龙会。而且，唐门暗器从不淬毒，这点小伤还不至于要我性命。嗯?什么人!”
两人一回头，就看见了持剑而立的叶知秋。
“大头果然来了。今日，你四盟两大盟主就要交代在这了!”薛无泪露出了狠戾的笑容。
“这个，你得问问你们七龙首，看看他能不能坚持到那会。”叶知秋冷声道。
薛无泪疑惑地转过身去，顿时大惊失色。
“怎么了?”七龙首疑惑地看着他。薛无泪指着他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稍稍低头，觉得身上似乎在反光。这是怎么回事?
回身一看，他也脸色惨白起来。
唐青枫的傀儡，瞪着一双无神的眼睛看着他。
像无情索命的厉鬼。
嘭的一声巨响，七龙首被火光冲得飞起，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你......你们竟敢伤七龙首性命!”薛无泪色厉内荏地道。
唐青枫在一旁慢悠悠地摇着红叶扇，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
“唐门暗器从不淬毒是真，可没说不能爆啊。我这不算作弊吧，师妹?”
她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还在流血的伤口，不知该如何作答。
“我家主人定不会放过你们!先走一步!”薛无泪恨声道。说罢，他转身逃走了。
“我看他家主子先不会放过的是他才对。”唐青枫笑道。
叶知秋转身看着唐青枫，有些担忧地道：“唐少侠伤势如何?”
“这点小伤，无妨无妨。叶盟主不必担心，先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四盟的侠士吧。”唐青枫微笑道。
叶知秋点点头，示意她把他看着点，这才走下了血衣楼。他刚一离开，唐青枫闷哼一声，扑通跪在地上。她的眼泪也应声而下。
“何苦要这样支撑?”
“......不能让他们知道......”唐青枫有气无力地道，“不然水龙吟势必会在四盟中处于下风......”
“这个时候你开始关心水龙吟了?”她近乎哭诉道，“怎么现在不先关心你自己怎么活得舒服?”
他苦笑一声，道：“好歹也是个盟主，装装样子总是要的......”
她只能咽回她的眼泪，给他找来一件外衣遮住身后的伤口，又看着他颤抖着下楼，一出现在人前立刻摆出一副泰然自若谈笑风生的样子。
他的脆弱，只有他自己知道。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走进过他的世界。他的笑容和洒脱，到底何时是真，何时是假?
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她几乎没离开过半步，上药和喂饭都是她亲自在管。旁人看在眼里，也不点破，不过私下里议论的时候都说，这水龙吟盟主夫人的位置，她是坐定了。
待他伤养好后，传闻明月心在四处搜寻武功秘籍大悲赋。他们一路追到开封，却被这个美人从皇城里逃走了。师兄独孤若虚告诉她，自己在外调查时发现太白还藏有一式大悲赋，应当是在沉剑池的某把武器里。她带着唐青枫返回太白，被叫到了护剑师唐林处。
风雪交加的太白山巅，唐林执剑而立，气息内敛，完全沉浸在天人合一的境界中。心中只有一人一剑，此等专心**的影子，成为了一代太白的强者。
唐青枫在一旁坐立不安，让她颇有些奇怪。自打从开封回来，他就总是心神不宁，真不知道那天与明月心交战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难道他和笑道人以二敌一败给了明月心，自信心受到了打击?不，不可能。这个家伙的自信心会受到打击?她死也不信。
“终于现身了。”唐林缓缓道。两人抬头一看，一个蓝衣的蒙面女子从雪山中一跃而出。唐林拔剑与她过招，几招之内便破了她的攻势，卸下她的面罩。
看她刚刚竭尽全力的一击，手法似乎有些熟悉。扭头去看唐青枫，发现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这女子就是明月心。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唐青枫的表情。
“......果然。”他似乎露出了苦笑。
明月心冷笑一声，对唐林道：“哥哥，这一式大悲赋，青龙会势在必得。你以为我们会畏惧一个小小太白吗?”
“青龙会倒行逆施，必定自食其果!”唐林朗声道。
明月心瞥了唐青枫和身边的她一眼，接着道：“那你们，就等着给秦川的太白弟子收尸吧!”
一个起落，明月心利落地离开了太白山巅。
傍晚，唐青枫一个人在雪山上喝着闷酒吹冷风，反常地没有叫她陪着。她自己跟了上去坐在他旁边。
“我有个姑姑叫唐蓝，奶奶不许别人提她的名字。十几年前她跟着一个白衣人逃出了唐门，从此再无下落。我没料到，会在唐白雪山上遇见她。”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
“她走的时候奶奶伤透了心。所以，轮到我去移花宫的时候，她并没有阻拦。”他灌下一口酒，苦笑道：“或许是因为很多人都说，我的性子，很像她。”
“怎么会呢?”她微笑道，“你不是那么残忍的人。”
“谁知道呢。”唐青枫苦笑，“万一有一天我想法变了，和她走上了同样的道路......师妹，你会怪我么?”
她看着他，沉默良久。
“别暗示自己。”她轻声道。“你不会成为她那样的人的。”
唐青枫不说话了。
两个人在风雪中又坐了一会，她开口问道：“师兄这一世可有什么理想么?”
“我?”唐青枫笑了笑，“还真没有。我就想潇潇洒洒、活得快活。当然，若是有师妹相陪，那是最好不过了!”
这表白也太明显了吧。两人相视一笑，唐青枫张开双臂，让她靠进自己的怀里，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梳理她的秀发。
“师妹呢?可有什么理想?”
“我的理想......哎，太难了。”
“说来听听?说不定师兄能帮你呢。”
“不可能的......罢了，说给你听听也没事。我想做太白的弑剑使。”
“弑剑使?”唐青枫大吃一惊，“那可是你们太白出了名的一群疯子啊!不把追杀之人逼上死路绝不罢休的。”
“什么叫追杀，这叫有进无退、除恶扬善!他们可是咱们太白武功最高的人，我从小就可羡慕了。”
唐青枫失笑道：“得了吧，要做弑剑使，不知道心肠得有多硬，才能在这么多杀戮中保持本性，不偏不私，也不为杀心所左右。”
“是啊，”她柔柔地叹了一口气，“我可能一辈子都轮不到啦。咱们太白的五爷说，就算是太白年轻一代里心性最中正的独孤师兄，也要历练三十年才能握得住弑剑师手中那柄赤胆剑。”
唐青枫听到她的话，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只是轻轻揉着她的发不再吭声。
他不希望师妹变成那种冷若冰霜铁面无私的女杀神。
几年以后，青龙会的事情了结。公子羽与傅红雪决战青空总坛，傅红雪一招破除公子羽的剑法，原来他面具下的那张脸，是燕南飞。燕南飞一开始与她也颇有渊源，只是没想到他就是这罪孽深重的公子羽，令她叹惋了好久。
公子羽死后，明月心失踪，青龙会群龙无首，自行解散，余孽也被四盟扫荡得差不多。这件事在江湖上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这倒让她有些惊讶。
唐青枫和三盟的盟主一起开了一个会，时间还挺长的，几天都没回来。大概是总结总结准备庆功什么的，反正她也不关心。
她倒是比较关心，唐青枫打算什么时候到太白去提亲。青龙会的事已经解决，他是不是该考虑一下他们两人之间的事了?
几天以后的一个雨夜里，她的房门被推开了。唐青枫就站在门口，仿佛在犹豫该不该进来。
她翻身起床，不解地看着他。
“你回来了?出什么事了吗?”看着他阴晴不定的神色，她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没有。”唐青枫笑了笑，走进屋来关上了房门。
“......哦。别笑得那么僵啊，大半夜会吓死人的。”想来也没什么值得这个家伙烦恼的事，她随口开起了玩笑。
“师妹。”
“嗯?”
“如果哪一天我改变了想法，变成了明月心那样的人，你会恨我吗?”
什么?她诧异地看着他。
他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却莫名得让她感到悲凉。似乎当年笑道人离开曲无忆返回真武山的时候，脸上就有这样的表情。
“你到底怎么了?”她快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轻抚他的脸颊。
他沉默了一会道：“我没事。师妹......你愿意嫁给一个爱失踪的人么?”
这......她笑了。
“那要看是谁了。别人自然是不愿意的，但若是师兄，那就是例外啦!”她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唐青枫也勾起一抹微笑：“那师妹便让我今晚在这娶你，怎样?”
“今晚?”她惊讶地看着他，“你还没到师门去提亲，怎么能娶我呢?”
“哪需要那么麻烦?”唐青枫霸道地将她抱起来，“我的夫人要我自己说了算，我想何时娶她那便何时娶她!”
“师兄你......唔......你为什么这么急......喂，轻一点啊......”房间里回荡着她越来越柔媚的娇吟和他急促的喘息声，年轻的躯体双双攀上快感的巅峰，在情潮中忘我地交缠着彼此。
他动情地亲吻她，用灵动的手指在她身上留下属于他的痕迹，引来她轻柔的挣扎和喘息。
师妹，对不起。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
不要恨我。
咽回一腔泪水和苦涩，唐青枫用尽力气让她沉浸在激情的浪潮中，用身体征服她，不让她发现自己的心思。
或许他这一生，也只能与她缠绵这一次了。过了今夜，那个曾经潇洒快活的唐青枫就会消失了。
就让他在还没失去她之前，深深地怜爱她吧。欢愉的顶峰，唐青枫将激情尽数交付于她，让她伏在自己怀里，沉沉睡去。
唐青枫真的失踪了。以前他最多消失两三天，便会回到她身边。可现在已经过去十几天了，他都不知所踪。四盟派出了许多人去找他，都不见踪影。李红渠这次没有再怨他了，而是真的为他担心起来。
他曾经问过她愿不愿意嫁给一个爱失踪的人，她没放在心上。可那一个晚上过后，他就真的让她饱受了这种折磨。
回想起他那一晚的神情，以及他问过自己的话，她越发不安起来。
一个月后，青龙会重出江湖，举世震惊。可最让人瞠目的不是这条青龙的复苏，而是它的龙首。
当她看见那人带领着青龙会三百多位分坛主出现在四盟八荒面前的时候，她近乎晕厥。
为什么。她在心中绝望地哭喊。
“叶盟主、离盟主、曲盟主，好久不见。哦对了，水龙吟这边，怕是已经有了李盟主和卢副盟主了吧。”那人勾起一抹邪肆的笑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李红渠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卢北川也目瞪口呆。
“......唐少侠，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何?”叶知秋沉默了许久，才冷冷地问道。
唐青枫一袭白衣，长发披散，像极了公子羽的风采。只有手中的红叶还能让人看出一点他当年的影子。
“为何?呵，这很简单。青龙会造下的杀孽是多，难道四盟八荒就少了吗?我青龙会杀人是犯罪，难道四盟八荒杀人就是匡扶正义?先不说四盟和八荒门派各自争来斗去，当年姑姑与公子逃出唐门的时候，也险些就命丧在唐门的冥河水下。只可笑唐门到了现在都还在说，真正的唐门弟子从不用毒。”他脸上带笑，话里却句句藏刀。
“在下接掌青龙会，只不过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他笑了笑，一字一顿地道：“与其和四盟八荒的伪善之辈为伍，不如自己来掌控江湖的法则!”
鸦雀无声。四盟八荒仿佛听到头顶一声炸雷，震得他们缓不过劲来。
唐青枫，或者说龙首，带着他的手下们拂袖而去，留下这些所谓的武林正派呆愣在原地。
“果然，他还是走上了明月心的那条路。”曲无忆淡淡地道。
离玉堂沉声道：“他刚刚说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只不过，离某和万里杀中人杀过的每一个都是该杀之人，匡扶正义在下问心无愧。唐盟主现今已经作了青龙会的龙首，那我们也只好不顾往日情分，与青龙会作战到底了。”
叶知秋点头道：“公子羽已死，青龙会元气尚未恢复。趁唐青枫还没将它发展起来之前，火速拿下青龙会，才是上上之策。”
李红渠低着头，一声不吭。
四盟盟主又去开会了。她回到房内，无力地靠在墙上跪坐下去，捂着脸抽泣。
原来一个人一旦绝情起来，便可以这般轻松地忘记一切。几十天前他还在和她缠绵，如今就已经是另外一副模样了。
她不相信那是她的唐青枫，却又不得不承认，那天那些话，是他亲自说出口的。
与其和四盟八荒的伪善之辈为伍，不如自己来掌控江湖的法则。
原来这才是他的理想。什么潇潇洒洒快活一世，都是在骗她。他和那些野心家没有区别，甚至更可怕，能把自己真实的想法隐藏得这么深，又能让真相发生得毫无征兆。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梦想：太白弑剑使。传说弑剑使为主持公道，即使是至亲之人走入邪门，也务必铲除的。
她缓缓起身，从桌上拿起那把从青龙会被灭后就一直没碰过的剑。
青龙会气数已尽，在江湖上再难引起风波了。唐青枫果然不能和公子羽相比，青龙会在他的掌管下不但没有起色，还每况愈下。只是青龙会中无人能够敌得过他，才勉强服众。
当青龙会余孽几乎被四盟清扫干净，只剩总坛尚未攻破的时候，四盟盟主带着盟众直逼青龙会老巢，取唐青枫性命势在必行。
她提着手中的剑，在卢北川的护送下走进了总坛。
“少侠......北川送你到此，接下来的事，就交给少侠了。四盟在外静候少侠消息。”
她点点头，卢北川转身出去了。
总坛里没有杂兵。以唐青枫的性格，是不愿意其他人来他的地盘上打搅的。
她一眼便能看见他一袭白衣，端坐在总坛最高的席位上。
“师妹。”他微笑唤道。
“是我。”她回答。
“你有身孕了?”
“不错。”
“那便要恭喜师妹了。”
她紧紧地攥着手中的剑。
“龙首应当知道，这是你的孩子。”
“我当然知道。”唐青枫笑着从总坛上走了下来。
“想来以师妹的心性，除了我也不会再与其他的男人亲近了。我说得对么?”
她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他走到她面前。
“龙首此生可有什么理想?”
“理想?没有。如今青龙已死，纵然再有理想也无法实现了。师妹呢?”
“太白弑剑使。”
他轻笑一声：“看来师妹这个愿望很快就要实现了。”
“也许永远都不会。”她轻声道。
唐青枫挑眉。
“我怕自己学艺不精，没有这个本事。”
唐青枫笑了：“师妹可是太白最有天赋的弟子之一，除了公孙剑和独孤若虚，怕是年轻一辈无人可与师妹相比了，师妹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她抬起头凝望着唐青枫：“我是怕没有这个本事，能杀得了当死之人!”
唐青枫笑了笑，将红叶扇远远地甩了出去。
“现在师妹可有信心了?”
的确是有了。
好快的一剑。
唐青枫依旧笑着，献血从他勾起的嘴角处流下。
她稳稳地将这一剑送入了他的胸口，没有一丝颤抖。
她挑眉，奇怪他为何不挡。
“只要师妹开心，师兄做什么都可以。”
可笑。
她转身向殿外走去。身后传来他倒地的声音，以及他颤声说出来的话：
“我不求师妹原谅我，只求......”
“我恨你。”冷冷地丢下这一句话，她再也没有回头看过一眼。
这些，她都还记得。任何一个细节，她都从来没有忘记过。
万雪窟的殿门挂着獠牙般的冰柱，像要将来人吞没。
独孤若虚也跟着她来了，就在她身后。
“进去看看吧。”他轻声道。
她颤抖了一下，走了进去。
他就在里面，端坐在百晓生曾经坐过的最高席位上，脸上挂着微笑，俊朗的眉眼也带着笑意。
他的长发被束起，身上穿着他以前常穿的那件肩上晕着枫叶的蓝袍。
她缓缓地走近他，发现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她将手探到他的鼻下，发觉没有气息。
她回过头，疑惑地看着独孤若虚。
那日她怀着六七个月的身孕手刃了唐青枫，被护送回了太白。即将身为母亲，名分却没有了交代，更何况这孩子的父亲还是个人人喊打的青龙会恶贼。
她不爱这个孩子，她恨他给自己留下了这个种子。
独孤若虚找到她，说愿意和她一起承担这件事。她知道他的好心，是不想让她被旁人冷落看低。
独孤飞云和风无痕没说什么，毕竟两个人都是太白最杰出的弟子。他们自己布置了一下新房摆着红烛便成亲了。她大着肚子穿不下喜服，独孤若虚找来了一件红披风给她围上，说师妹即使是这样也很好看。
孩子生下来之后她拒绝认他，让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被捡来的孤儿。独孤若虚无奈地劝慰道，孩子是无辜的，何苦跟他过不去。可她就是不愿意。
或许是只要一想到这个孩子，就会想起当年的事情，让她在亲手杀死他的那场噩梦里煎熬。
有一天五爷把她叫到身边，将手里的赤胆剑交给她。
“你有这个资格。”五爷道。
她成为了太白最年轻的弑剑师，统领二十名弑剑使。
附骨之蛆，除恶务尽。有进无退，剑法凌厉，主持公道，以武服人。
“其实......我觉得他死得不值。”独孤若虚缓缓开口。
她不解。
独孤若虚叹了一口气道：“这本就是四盟除去青龙会的计划。”
“燕南飞已死，四盟盟主却料定公子羽另有其人，燕南飞只是一个替身。想要找到这个公子羽，光凭强攻肯定不行，四盟在青龙会的探子也找不到任何线索，如此只有派出一个人去接替燕南飞做公子羽的替身，才能真正接近他。”
“唐青枫早就被人说性子像明月心，年纪轻轻又有如此成就，去做公子羽的替身再合适不过。他利用这次机会执掌了青龙会，查出三百多处分坛的具体位置，暗中联络四盟的人将这些青龙会余孽铲除。所以表面上是唐青枫不善经营，实际是他自己在清理自己统领的青龙会。”
“公子羽和明月心的事我不清楚，有人说他们早就放弃了青龙会远离江湖，也有人说他们曾与唐青枫交过手。结果如何，无人知晓。”
“青龙会耳目何等厉害，由不得四盟将这次计划实施得绝一点。唐青枫那日说下的那些话，都是四盟商量好的台词，为的就是不让公子羽和明月心起疑。而且这个计划也只有四大盟主知道，就连水龙吟的李红渠他们也被蒙在鼓里。”
“至于最后唐青枫自愿一死，其实是为了你。公子羽和明月心的狠厉世人皆知，若是在铲除青龙会之后唐青枫被澄清身份回归正道，而且还将你明媒正娶，难保哪一天公子羽不会对你下手。要知道，报复一个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最亲的人死在他面前。而如果唐青枫死了，那对公子羽来说最多也就是失去了一个替身而已，何况他与你早已恩断义绝，也不怕公子羽会在你身上下什么心思。”
“在唐青枫走出那一步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自己的死局。”
“那日你将他一剑穿心之后，三盟盟主不忍，悄悄把他送到了万雪窟。万雪窟天寒地冻，可以暂保性命。他们拜托我不时过来给他运功，暂时压制伤势。只是......这样活着，他一定很痛苦。我当时娶你，也是想找个机会让他再见你一面。”
“大概就是几天前吧，他真的已经不能再撑下去了。幸亏回光返照，他有了一点力气，我点住他的伤口带他来到太白，他看见你在指点孩子练剑，没说什么，只是笑。我想他应该很开心。”
“他还是决定回到万雪窟，原话是不要让自己一个罪孽之人脏了太白的雪。不过在离开之前，他把红叶扇放进了沉剑池。”
“我把他送过来没多久他就离世了。本来是不打算告诉你这些的，但是看到你对孩子的那个态度，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真相，再重新选择。免得现在你和他心有芥蒂，等他长大后再想挽回，已经没有机会了。”
“师妹?”
他见她半天不回答他，绕到她身前，却看见泪水在她脸上几乎结了冰。
“师妹......已是过去的事了。唐青枫自己选择了这条路，你帮他成全，也很好。现在你善待他的孩子，不就是在补偿他么?”独孤若虚有些心痛地道。
她怔愣许久，突然笑了。独孤若虚心中有些不安。
“师兄，我已经没脸回去见他的孩子了。”
“......那是你的孩子，你是他娘亲。”
“我不配。”
“......”
她抹掉脸上的泪水，对独孤若虚微笑道：“我想和师兄单独说几句话，你在外面等等可好?”
独孤若虚点点头，走到万雪窟外等着她。
她真的很久没有见过他了，一定有很多话想和他说。那便让她一吐为快吧。
等再回去的时候，她或许能对孩子好一点。这样他这个当爹的心里也会舒服一些。
独孤若虚正想着，忽然听见殿里传来一阵舞剑的脆响声。这个声音在万雪窟层层叠叠像浪潮一般推进，到了他耳边已是冲天巨响。
独孤若虚大惊失色，疾声呼道：“师妹!”
回应他的只有清脆的剑舞和雪崩的轰响。
独孤若虚终于明白了她的选择。他长叹一声，翻身上马疾驰而去。
雪崩持续了很长时间，动静不小，太白的弟子都看见了。独孤若虚骑马站在不远处的山脚下，静静地等着那阵轰响完全停止，才怅然离开。
回到太白，他发现她将赤胆留在了家里，没有带在身边。大概是将弑剑师的配剑交还给太白吧。
也许她在去万雪窟之前，已经料到了自己的死局。
小剑童问独孤若虚师傅去了哪里，独孤若虚揉了揉他的头道，师傅出去惩处恶人去了。你喜欢师傅吗?
小剑童一脸崇敬地道，当然啦!师傅虽然对我很凶，但心里却是好的，教我最好的武功，还在我生病的时候照顾我，就像我的娘亲一样。
独孤若虚喉咙哽住了。
那你愿意成为师傅那样武功高强、坚守正义的人吗?
当然愿意!
十几年后，太白最新一代的弑剑师带着他的配剑赤胆，来到万雪窟的废墟，对着这座被大雪和山石埋没的宫殿，深深地拜了下去。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