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夜凉如水。
齐落竹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摸,身旁竟也是凉的。
床上只有他一个人。
唐青枫呢?
唐青枫到哪里去了?
齐落竹的心情就好像这张床一样,突然也变得又空又凉。
他一翻身,赶紧下了床。
灯已经熄了,屋子很暗。
床边窗户大张,晚风一阵阵吹进屋里。
在他们临睡前,窗子早已关上,被齐落竹亲手关上。
窗子的插销很牢,很难会被晚风吹开。
齐落竹定了定神,决定先去点灯。
等灯一亮,他立刻就发现,唐青枫挂在衣架上的外衫,以及床前那双小牛皮靴子,也都不见了。
屋门却仍然紧闭。
唐青枫显然是从窗户处走的,走得很急。
他为什么要走?
他为什么要走得这样急?
齐落竹没有去想。
他根本来不及去想,就听到了一声喊叫。
从晚风中传来的一声喊叫。
“飞贼往那边跑了!”
飞贼?
一向治安良好的枫桥镇,竟会有飞贼?
齐落竹冲到窗前,往下俯瞰。
窗外的长街上,已亮起了三五盏灯,几个拿刀的捕快,正往长街一端跑去。
齐落竹只捕捉到他们的背影。
这几个人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
难道唐青枫也是听到喊叫,帮忙捉飞贼去了?
齐落竹的眉头皱得更紧。
他和唐青枫自飞雪滩摸野鸭蛋归来,已是黄昏,两人惨遭暴雨,身上衣衫湿了又干,粘在身上,实在难受。
他们早先喝下去的酒,也全成了汗,现在只觉得肚子里空荡荡的,饿得简直能吃下一整头牛。
唐青枫道:“先住一晚客栈,到明日天亮再回返山庄。”
齐落竹没有异议。
就算唐青枫要硬拽着他往山上跑,硬拽着他今晚就回铸神谷,他也一样没有异议。
枫桥镇虽然不大,客栈却也有两三家。
自唐代诗人张继途径寒山寺,写下著名的《枫桥夜泊》后,前来枫桥镇赏景的旅客越来越多。
旅客多了,客栈也自然要多。
他们这次住的客栈,窗外不仅有长街,还有枫树,渔船,江水和枫桥。
枫桥本叫“封桥”,因为张继的诗,才改名叫做“枫桥”。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当张继写下这两句诗时,他的心里必然在发愁。
齐落竹也在发愁。
只不过他并不是在发愁该如何安睡。
他在发愁,今晚唐青枫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他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双手一撑窗边,跳了下去。
齐落竹很清楚,以他的武功修为,本应该老实守在客栈里,等着唐青枫回来。
他不愿成为唐青枫的负担。
但他更担心唐青枫的安危。
每个人都有冲动行事的时候,特别是为心上人冲动行事,哪怕在冰天雪地里赤膊奔走,哪怕用刀子在身上戳十一个窟窿,也没有哪个人会退缩。
这种冲动就算再来一百八十次,齐落竹也会照做不误。
客栈只有两层楼高,齐落竹很快就落到地上。
他刚一落地,就怔住了。
他不应该从窗户那跳下来的。
在客栈外墙的拐角阴影处,竟然还埋伏着一个人。
一个没有被灯光映照出身形的黑衣人。
“什么人?”
随着喝问声,两道亮光自齐落竹眼前闪过。
刀刃发出的亮光。
齐落竹一惊,用力向旁退避。
他认为自己已退得够快,够速度,可刀光仍割破了他的衣衫。
那个人的武功,显然要高出齐落竹许多。
齐落竹靠在墙边,全身绷紧。
他的呼吸已开始变得沉重。
他的心却跳得比刚才慢了,慢慢的沉了下去。
他惊诧之下,竟退错了地方。
他现在已无路可退。
他的身后只剩下墙壁,厚实的墙壁。
那个人距离他不到三尺,只要再一伸手,就能把刀插入他胸膛。
可是那个人没有动。
那个人只是静静的站着,静静的看着齐落竹。
他方才使出的那一招并不是杀招,他的身上也没有杀气。
他出刀割破齐落竹的衣衫,似乎只是为了要拦住齐落竹。
除此之外,他似乎已没有别的意思。
齐落竹更惊讶。
他想通了这一层关系,却仍想不通那个人为什么要出刀拦住他。
他只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敢问阁下尊号?”
对方没有回应。
昏黄的灯光下,那个人的一双眼睛竟也利如刀锋。
齐落竹咬牙道:“在下铸神谷,齐落竹。”
“铸神谷谷主,齐落竹?”
“是。”
“你是来找唐青枫的?”
齐落竹又怔住。
他瞪大了眼,看着距离自己不到三尺的那个人。
齐落竹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见过那个人,也根本不认识他。
可那个人为什么会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难道他懂得读心术?
那个人忽然笑了笑。
他的脸上蒙着黑巾,齐落竹只听到了他的笑声。
那个人笑道:“你想见唐青枫,就跟我来。”
他一转身,就跃上了屋檐。
他的身法很轻灵,脚踩在屋顶砖块上,就像是猫走过去一样。
他连一点迟疑的时间也没给齐落竹留。
齐落竹只好跟着。
那个人翻过两家屋顶,突然又跳下地,横穿了一家大户的后院。
齐落竹跟得很勉强。
他的武功本就不如对方,鲜少有黑夜里出行的经验,又总在担心会弄出不必要的声响,惊动不必要的人。
所以他一路上束手束脚,走得很慢。
那个人却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切,竟时不时会停下来,朝身后招一招手,示意齐落竹再走快些,好避开另一条街上的捕快。
齐落竹感到脸上有点热。
那个人并没有为难他,而且举手投足间,居然还对他很客气。
可是这样的客气,反而更令齐落竹感到尴尬。
一种只有自己清楚,无法对人明说的尴尬。
幸好他们要走的路并不算太远。
在绕了大半圈枫桥镇,彻底摆脱了捕快之后,那个人总算不再向前走了。
齐落竹迎着月光,望向前方。
他们站在一片长得很茂盛的葵花田里。
在他们前方不远处,有一间矮小的茅屋。
屋外有树,树下有人。
人有三个,三个人都站在逆光中,站在阴影里。
齐落竹根本看不清楚他们到底是谁。
那个人道:“谷主请。”
齐落竹点了点头,一步步跟了过去。
在来的路上,他想了很多。
他想到了阴谋,想到了诡计,想到了十二连环坞和青龙会。
他甚至有想到,唐青枫会不会已被飞贼用计劫持了,对方特地派人来拦他,为的就是要请他过去,用铸神残篇去换人。
他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笑。
当他到了茅屋前,到了树下,就更觉得刚才那个想法,简直可笑得要命。
只是一个人在充满了紧张而刺激的路上,如果不让自己多想一点可笑的事,这段路很可能就会越走越长,越走越让人受不了。
没有人能走在路上,什么都不去想。
除了死人。
一个人活在世上,总会想很多东西,想吃饭,想睡觉,想女人,想今天还没做的事,想明天要发生的事,想交往中的甜蜜,想工作上的失误,想别人心里在想什么,想脚下踩到的泥土里有没有蚯蚓爬过,想月亮上的嫦娥今天会不会去看吴刚砍桂花树。
齐落竹很喜欢想象,也很擅长想象。
他有不少令人眼前一亮的武器设计图,就是在后山散步时想出来的。
只是想象能给人的生活带来很多乐趣,但同时也会带来烦恼和恐惧。
尤其是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在黑暗中,四处躲避捕快的时候。
他只有多想一点可笑的事,让自己保持一种轻松而欢快的心情,才不会去胡思乱想,想之后会遇到的艰难险阻,会见到的男女老少,会碰到的密室机关。
一切未知的困难,就算你想白了头发,想破了脑袋,也并没有什么用。
不论是什么困难,想得再多,再详细,终究也只是想象中的困难。
只有等你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亲手摸到,你才能真正弄清楚,这个困难到底有多难,到底用什么办法才能解决。
所以齐落竹只是很惊讶,并没有太害怕。
太害怕一件事物,就不能及时想出解决办法。
对于今晚的遭遇,齐落竹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并不多,算来算去,也只有一种。
这种办法就是笑。
齐落竹已经在笑。
有个人也在笑,笑得比齐落竹更大声,更愉快。
“齐兄,你来了?”
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唐青枫。
唐青枫的一双眼睛,就像是天上的弯月,皎洁而明亮。
他整个人还是一样的精神,一样的充满活力,一样的好看。
齐落竹的一颗心,总算彻底落回了原位。
他微笑道:“我来找你。”
唐青枫搔了搔头,笑得居然有点不好意思:“我本以为耽一会就能回去,就没叫醒你,也没给你留信息。”
齐落竹只是看着他笑。
唐青枫眨了眨眼,又道:“大家既然都不是外人,我想这蒙面巾,也没有再继续戴着的必要了。”
“不错!”
一人大笑着,率先扯下了面巾。
齐落竹吃惊的看着他,道:“你是……离盟主!”
当今四盟鼎立,能被尊称为盟主的人,除了唐青枫,天底下也只剩下三个。
站在唐青枫身侧之人,正是万里杀盟主,离玉堂。
唐青枫伸出食指,比在嘴边,轻轻道:“嘘。”
齐落竹瞪大了眼,话已到嘴边,又艰难的咽了下去。
唐青枫道:“到了晚上,他就不再是离盟主,只是一个无名无姓的黑衣人。”
齐落竹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离玉堂道:“齐谷主应该很想问,我们为何会在这里。”
齐落竹看了看唐青枫,又看了看其余两人,才道:“是。”
离玉堂道:“元文,你路上没有和齐谷主说?”
那个把齐落竹带到树下的黑衣人摇摇头,道:“路上遇到折返回镇的捕快,并没有来得及说。”
离玉堂微笑道:“不碍事,现在说也是一样。”
他缓缓道:“不知齐谷主有没有听过,枫桥镇上闹飞贼的事?”
齐落竹怔了怔,道:“难道……”
离玉堂道:“这位慕容锦兄弟,就是他们口中的‘飞贼’。”
齐落竹惊讶道:“‘盗亦有道’慕容锦?”
慕容锦抱拳道:“都是道上朋友抬爱,一点虚名,当不得真。”
离玉堂道:“前阵子慕容途径江南,在枫桥镇一带夜盗数家富户,散财给贫苦百姓,实在痛快淋漓。”
慕容锦苦笑道:“只是期间出了意外,招惹上**的人,只得暂时隐去行踪。”
离玉堂道:“幸好有元文暗中接应,我也使了些手段,到了今晚,又能重新行事,只是不想竟遇上青枫……”
唐青枫笑了笑,道:“我也是太过好奇,太想知道到底是何等人物,能让**忌惮至此,竟连京师的名捕都派来江南捉人。”
齐落竹想的不错,唐青枫半夜离房,一开始的确是为了去捉飞贼。
不过到了现在,唐青枫不但不想捉飞贼,反而更想把飞贼给放了。
齐落竹和他想的一样。
他也已很清楚,离玉堂派副盟主黄元文来找他,实是出于一片好心。
离玉堂这样做,岂非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告诉他唐青枫其实很安全?
只不过这种方式太特别,特别得差点把人吓出心脏病。
想到这里,齐落竹忍不住又笑了。
他和唐青枫并肩站立,目送离玉堂一行离开枫桥镇。
远处天色渐淡,青灰色的苍穹上,已隐约现出一丝亮白的光。
唐青枫忽然打了个哈欠,头一歪,径自靠在齐落竹肩上,喃喃道:“好困。”
齐落竹侧过脸看着他,柔声道:“我们回去?”
唐青枫道:“回哪里?”
齐落竹道:“山庄。”
唐青枫道:“不回客栈了么?”
齐落竹道:“客栈掌柜认得我,若要结房钱,什么时候都行。”
唐青枫笑了,笑着道:“知我者齐落竹也,客栈的床,哪里比得上你的床舒服。”
齐落竹没有说话。
一个连耳朵根都红了的人,你还能指望他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