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卧听风吹雨》一:点我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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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夤宿】
“西湖子,西子湖。”
“君乘黄鹤我乘骡。”
客栈外,有人的歌声由远及近。
“金满堂,满堂金。”
“君着绫罗我着衣。”
“山青青,麦轻轻。”
“君食傈僳我食糠。”
歌声轻轻脆脆,像铃铛散落在玉盘上的声响。
慢吞吞的青牛迈着蹄子。
年轻的道士坐在牛背上,黄冠束发,羽衣及身,背后双剑入鞘。他低着头垂着眼,仿佛一直盯着脚上干净的白袜与十方鞋。
青牛拉着破旧的板车,车轮辚辚轧过青石阶。
板车载着一口乌木破棺材,棺材盖上倒坐着个眉清目秀的绿衣小姑娘。小女娃一双腿悬在棺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嘴里唱着那首不成调的《乞儿歌》。劣质的酒葫芦挂在她的腰间,随着颠簸晃来荡去。
客栈高高扬起的旗幡随风摆动。
小女娃眯起眼看向旗幡,双眼弯成月牙,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士,道士,你算的真准,渡口果然有个歇脚的地头。”
道人还是垂着头,不做声。
小乞儿敲了敲棺盖,忽笑道:“不过带了这么个晦气的东西,也不知这店家肯不肯让我们进门。”
不等道人回答,她又苦着脸叹了口气,歪着头自顾自说着:“若是不让,我们俩只能凑合凑合,挤一张棺材里啦。”
道人轻轻拍了拍青牛的脖颈。温驯的老牛长哞一声,停步于客栈门口。
“店家,店家可在?”
小乞儿跳下棺材,当先迈进客栈里,声音清清朗朗。
“整个客栈都被包下了,店家自然不在。”
回答她的是一个年轻男声。唐无觅越过白虹,乌骨黑扇握在他的手中,一下下敲击着掌心。
“既然店家不在,二位可以离开了。”唐无觅道。
小乞儿眨眨眼睛:“那你们为什么不走?”
唐无觅道:“花了钱包下客栈,又为什么要走?”
小乞儿看了他很久,仿佛吃了一惊,又逐渐露出比之前更开心的笑容:“原来这位公子爷就是包场子的贵人,果然豪爽。”
接着她忽的挺直身子,抱拳朝唐无觅端端正正一稽礼:“在下丐帮江陵分舵弟子纪八百,今日投宿至此,还望公子行个方便。师父常说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日后几位行走江湖有什么难处,我丐帮弟子一定竭尽全力相助。”
小乞儿说得信誓旦旦,煞有介事。
“纪八百?”身后的白虹噗嗤一声轻笑出声,“一个好好的小姑娘,为什么叫这么奇怪的名字?”
小乞儿微微一笑:“世间稀奇古怪的事本来就不少。有的穷人取着大富大贵的名字,有的富人却取着平平无奇的寒酸名字;有的满腹经纶名字却简单平凡,有的目不识丁却托人取了个附庸风雅的名儿。”
她又悠悠地说道:“你说那天下第一的刀客傅红雪,哪天不高兴了想改名,叫傅白雪也好叫傅黑雪也好,就算他想叫燕南飞,他也还是那个绝世无双的刀客。”
“至于我这名儿——我姓纪,又是江陵分舵下第八百个净衣弟子,自然叫纪八百。”
“既然有纪八百,那么什么纪六百,纪九百,也不是什么稀奇。”
“……有点意思。”
唐无觅轻声说,指腹摩挲着光滑的扇柄,“不知后面这位道长,是否也是投宿之人?”
年轻的道人在客栈外拴好青牛,解开绳索拉起板车,才跟在乞儿身后慢吞吞迈过门槛。直到唐无觅发问,他才小行了一个稽首礼,道:“小道命弗生,与纪小姑娘正是同路之人。”
道人的声音很轻也很冰冷,让人想起初春冰雪消融时山林间流淌的清澈细流。
不得不说,他身后的那口破旧的棺木更能吸引目光。至少唐无觅与白虹,目光下意识地聚拢在一处,很快又移开去。
“既然是出家人,偶尔也会做做超度亡者的事。”或许是两道目光太过锐利,道人了然地寻找着如何说辞,转而被微笑的白虹打断。
“人皆有难言之隐,道长若是不愿说,大可不必放在心上。”
她施施然地转身,露出大堂里另外两口棺材。
“接连遇上两位和我一样携棺出行的人,能有这种巧合,也算是种缘分了。”
白虹用纤细的手指抵住下巴,笑意盈盈。
这时候却遥遥传来两个令人并不愉快的声音。
“一,二,三。三口棺材。这么多棺材,莫非这里是棺材铺?”
“这么多棺材,有什么用?”
“棺材有什么用?棺材自然是用来装死人的。”
“你又胡说,这儿明明没有死人。”
“错矣,错矣,莫不闻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人终归都是要死的。你瞧瞧,这儿可不呆着八个死人么?”
“惜哉,惜哉,这里只有三口棺材,怎能装下八个人?难不成要让余下六人合躺一棺?不成,不成。”
“这有何难?将这八人痛快儿地分成数十块,再平分到每口棺里,不就公平了么?”
“嘶——这主意妙极,妙极!”
两个尖细的声音一言一和,犹如刮擦着耳膜,刺耳得生疼。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
遥远江面与穹宇交接处的积云褪去了烫金似灼烧的色泽,只余下熔岩浇注生铁冷却后凝固的灰黑。渡口茶摊空无一人,凉风卷起客栈门口的旗幡,挤出几丝细微的呜咽。
两个布衣书生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视野中。
他们走的很慢,背着书娄踱步摇头,却仅仅是一眨眼的功夫就来到了客栈跟前,近的能看清他们粗糙的文生巾和麻布长衫。高个儿的书生笑眯着眼,一脸和和气气,仿佛跟任何人都是久违稔熟的朋友。稍矮的书生戴着解元巾,竟是个秀才,眉头拧成疙瘩,鹞鹰般消瘦尖利的脸上阴郁而忧虑,仿佛跟谁都隔着深仇大恨。
所有人都带着异样的神色打量他们。除了纪八百,这个丐帮出身的小姑娘的脸上,布满褪去了所有血色的煞白。她溜到道士的身后,拉起羽衣宽大的袍袖企图遮住自己的身形。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小姑娘,你我既有一面之缘,也算是朋友,为何要躲呢?”
和和气气的穷书生还在笑,手却已伸向道人的肩头。他的手指细瘦而锋利,宛如鹰的勾爪。
道人似乎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不闪亦不躲,反而抬起头看着穷书生的手,直到那只利爪般的手穿过他的肩头——才陡然生出一种击若无物的感觉。
被击穿的身影扭曲了一瞬,如同一泼浓墨被打散成无数墨点,很快散入阴影中。
“‘驱影’……?”穷书生笑眯眯地看着数丈开外,毫发无损的道人与小乞丐,“练得却是不错,你是张秋白门下第几代的弟子?”
“小道的确曾有幸师承真武门下……不过那已是很多年以前事了。”道人说。他低下头,脸完全盖在墨一样浓重的阴影中。
“对一个孩子穷追不舍,未免有失身份。”道人缓缓道。
“就算是孩子也该知道,有些事该听,有些事不该听。”
穷书生咯咯地笑了起来,枯瘦的手指指了指小乞儿的眼睛,又指了指她的耳朵。
“听见不该听的东西,看见不该看的人,你说要如何才能保守秘密?”
“孔圣人莫非没有教过你,君子通晓道义,只有小人才不讲道理?”
说话的是一直紧攥着道人袍袖的小乞儿。
动手的一瞬间灵巧的身体已经蹿到穷书生跟前。缠裹着拳套的手一只砸向神阙穴,一只按向气海穴,速度和力道稳而狠得几乎不像一个孩子。
然而动手的并不止她一个人。
一点寒芒顺着拳风无声无息地刺向书生的百会穴。与此同时那个一脸木讷愁容的秀才忽然也动了。他好像要伸手去抓那一点寒芒,但是破破烂烂的袖子里有什么东西滑出来,刚好将寒光弹飞向别处。
一根寸许长的钢针斜飞地钉入大堂的柱子里,发出笃的一声钝响。
唐无觅“啪”的一声打开了扇子。
白虹用伞架住了书生劈向纪八百的手,两拳落空的小乞儿撇撇嘴,一溜烟又蹿回道人身后。
“莫非这位唐门公子也想管些闲事?”书生说道。脸上的笑意不减分毫。
“客栈既然是我包下的,你若想杀人,出了这间客栈,随意你怎么杀。”唐无觅淡淡道。
“好。”
出乎意料的,书生笑得很和和气气。
他用一种很奇异的目光看了唐无觅很久,竟然真的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出了客栈。满面愁容的秀才亦步亦趋跟在他的身后,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
“唐门的面子,果然很大。”躲在道人身后的小乞儿嘀嘀咕咕。
唐无觅也许是听见了,但又像是没有听见一样平静。这场风波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刚刚结束的闹剧。
“诸位若是想留宿,请自便。”他转身沿楼梯走向二楼厢房。四个异族大汉抬起大堂沉重的楠木棺椁跟在他的身后。
“嗯……还跟慷慨。”小乞儿饶有兴趣地继续点评着。
“你倒是不像个被人追杀的慌张模样。”道人抚平衣袖,道。
“行走江湖的,谁没有这么一天。”纪八百耸耸肩。
道人慢吞吞地挑了一张长凳,面朝着客栈大门坐下来休息。天色已经不早。叆叇厚重的阴云是大雨来临的前兆。
道人苍白如死人的脸木然地看了看天空,白虹从他身边经过。擦身而过时两人相互点点头致意了一下,而后目光朝向完全相反的方向。
逐渐昏暗的大堂里被人点燃了灯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