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剑匣,匣中藏有两剑,一剑连接人世,一剑窥探阴间。
归元谷夜色未尽,朝阳欲起,云海浮沉于依山势而下的玉华鬼镇。我将背负的剑匣取下,随意挫在地上,手往上一挑,已养出灵气的剑便自飞入空中,落在我的手里。我细细看过剑锋,看过双剑剑脊的每一丝细微的暗刻纹路。
一个暗色的剪影渐渐显形,足尖点在阴剑的剑尖上,本就模糊的身影被山风一吹,更显得缥缈难定。
“剑?”他声音微微沙哑,吐出第一个字来。
我将阴剑一挑,他本能地一个腾身,轻轻落在我三尺之外,像一只矫健的燕子。我满意于他的灵敏,便直截了当地说:“我希望你做我的影。”
“影?”他语气有些疑惑,过了一会儿似想起来什么,问:“你是真武?”
“我是。”我点头,“你死前心中执念很深,故而会被我召来。你有未竟之事,我有想杀之人。你可愿跟我合作?”
他一时没有应答,但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归元谷最不缺的就是新死人的魂灵,天地阴阳在此处交汇,峰峦之上,云海之上,便是我真武的道场与殿宇。我半靠着老树,思忆起从前挚友,只在我闭关一年间便身死异乡,之前相约的比试亦只能作罢……怎能作罢!
恨意在我胸中翻腾,即便读了二十余年经书,我也不过是个凡人。
“我答应你。”他说。
我笑了笑,将阴间之剑随手掷到他的脚边。他伸手握住剑柄,拔出了一道墨色的剑影。他以手指细细履过那剑的剑脊,轻叩了叩,叹道:“好剑!”
我将阴剑拾起,与阳剑一并插回剑匣,负在身后。
自此他便成了我的影。
我那已死的挚友叫秦飞白,师从太白剑派。他剑道悟性极高,非常年轻便已在江湖中闯出了名声。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希望他死的人多得很,不过杀他的人我已查清了,是个榜上有名的杀手。那又如何?江湖就是这样,欠下的债,总会有人来讨,总要有人来还。
我用了七天时间将真武的剑诀教给影,第八天的时候我们乘船到了杭州。东风已近,岸边翠绿的垂柳尽袅娜地撩拨着水面。一年前的此时我与飞白在此告别,别时柳絮飞飞,他说像襄州的云海,我讲像秦川的大雪。
“待明年此时,我再去真武拜访你。”他笑着说,“你欠我一个胜负,你可得记着。”
我当然记着。闭关的这些时日里,我总坐在山巅看起伏涌动的云海,感觉到膝头长剑的震颤。怎能忘怀呢?初见时年轻剑客那快如飞燕掠影的剑光,破开九华初晴的彩虹,挑来枝头开得最艳的一朵桃花,笑递到屋顶上小女孩的面前。而剑气激荡间雨水和着桃花落下,被我下意识后退一步,轻旋剑匣挡了一挡,便见檐上少侠带着歉意朝我说:“不好意思啊!”
这还能有什么脾气呢?对着他那张英俊且尚带些青稚的脸孔。
我这一晃神,再回头找自己追了一下午的幼跳羚,哪还有哪怕一根羊毛的影子?少年剑客将小女孩抱着跳下屋檐,又叮嘱了几句,这才回身问我:“你在找那只羊么?我在上面看得远,它往那边去了。”
“罢了罢了。”我摇摇头,叹道:“就当没有缘分吧。”
那少侠一笑,道:“我看你我挺有缘分,不如去喝一杯吧。”
我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了。秦飞白自我那挡雨的动作竟瞧出了我的修为,拉我去芳华谷门口酒摊,话没说过三句便按捺不住地提出比剑的要求。我本不爱打打杀杀,可实在拗不过,也只得答应了下来。
我们去芳华谷外头的幽谷切磋,他剑招快而飘逸,像掠影无迹难以捉摸的新燕——可我正是个猎手啊。我最不缺的就是耐性,最擅长的便是见招拆招、静觅良机。我们从傍晚打到月上柳梢才停下来,也没分出个胜负。我的剑技确不如他,可心性却比他强些——毕竟曾被罚关在丹房里抄经五百卷,那经历太过惨痛,是故之后做事、出招之前总会多想上两步的。他拄着剑微微喘息,仰头看我,眼神并未因挫败而显出失落,反倒是格外明亮的:“你那一招驱影……妙哉!分明是一个招式,何以每回用出来都不同呢?”
他这用剑的痴儿!
我无奈地笑笑,道:“驱影乃是我真武的秘技,我也不便详说。只是你瞧这一滴水,在杯中便是茶,在空中便是雨雾,在地上便成江河,不是一个道理吗?”
他琢磨了片刻,恶狠狠地用剑戳了戳我地上的影子,道:“方才便是你将我打得如此狼狈的么!”
我觉得好笑,比了个姿势,月光照着影子便也跟着幻出离渊的架势。他忙一个后跳,才发现我不过是摆了个空架子吓唬人,默然与我对视片刻,尴尬地挠了挠头,两人便尽都笑了起来。
“你们真武的影,都是像我这样来的吗?”那夜里,影手里握着一张虚幻的卷轴,忽然抬头问我。
我们在杭州客栈已经等了两天了。我握着绢布对烛火拭剑,微眯着眼睛看向如水的剑锋,听他开腔发问了,便放下剑来:“并非如此。”
“我不够强,却一刻也不想多等,只能想些偏门的法子。”我说着,将阴阳双剑轻轻还入剑匣之中,目光望向盘膝坐在暗处的影,问他:“你还未告诉我你惦念之事是什么?左右那人还未回来,索性先帮你将事情办了吧。”
“我?”他语调微微扬起,继而又失落地低了下去:“我忘记了。”
我一愣:“怎么会?那你何以在归元谷游荡数月徘徊不去?”
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将手中那卷轴挥散了,自走到窗前轻盈地一跃,便坐在了窗台上头。春雨才过,屋外的绯桃恰好开了,即便笼着薄纱似的夜色,亦十分娇媚可人。我觉得他用一个手肘撑着脑袋思考的样子十分可爱,笑了笑,亦走到窗前。
“你看,对影成三人。”我说。
“只差了一壶酒。”影扭过头来,大约是看了我一眼,叹气道:“有酒我也喝不着。”他说着,忽地自窗台一跃而下,轻盈盈落在铺满月光与树影的小院上,手微一晃,便化出了我那阴剑的虚影来。
我在楼上看他舞剑,期初尚是我教他的剑诀,后来渐渐变得无迹可寻,却剑意盎然,激得满地落花循着他的剑飞舞,好似花也变作了剑,水也变作了剑。末了他挥散了手中的影剑,腾身一掠,又回到我身边来,低笑了一声,道:“我死而复生,非人非鬼,傍身之物竟仍只有剑。”言罢身影一闪,便栖入我剑匣之中去了。
我怔愣良久,既而手轻抚过冰凉的剑匣,轻声道:“现在不是还有我么?”
剑在匣中轻鸣一声,许是应我,许是笑我。
是夜我又梦到了秦飞白。他站在杭州城长街老树下,对我说:“数月前得你指点,受益良多。”
我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初见那日的比剑:“哪里哪里……”
“你说得很对,水在杯中作茶,在天地间为雨……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万物皆有莫测之姿,何不能在我手中成剑?”他说着话,眼神明亮得像盛进了西子湖粼粼的波光,语气里亦都是难掩的意兴。
你瞧,见面话还没说三句,便又扯到了剑上来。只是万物为剑,说得轻巧,可流水太柔,繁花易散,能将之入剑者,又有几个?可看他兴奋,我怎能泼他冷水?
“你说得也对。”我点头说。
“口是心非。”他毫不犹豫地戳穿了我的客气话,却笑道:“我当然晓得这很难。我有一式剑招,叫做剑履山河。”他说着,用剑比划了一下,似又按捺不住想比剑了,可既而却脸色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