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样的局面大家也早有预料,离玉堂不做声,代替早被烦的不愿来的唐青枫出席的李红渠不置可否地点点头,曲无忆则是直接推门离开。
曲无忆向来不喜多言,静静地转身离开,就像她悄悄地来。客栈的长廊里,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在思量着,随从们向来很难从这位冷若冰霜的盟主面上看出什么情绪。
背后传来另一个脚步声,她转头回望,触到笑道人担忧的目光,曾经多少次也是这样,无论她走到哪里,回头一看,都是这样温柔的神色。不过这一回,却有些不一样,曲无忆看懂了:“你且放心,明月心之事我自有打算。”
“我过去说的话,都是作数的。”笑道人说,他停在转角处,烛光半明半昧叫人看不清神色。
曲无忆回想起来当年笑道人几句戏言,倒有些慰藉。
周围几个随从挤眉弄眼了一会儿,又看看两人坦然的模样,最后忙不迭地跟上曲无忆离开的脚步。几个人在心里翻江倒海了好一会儿,实在憋不住了,支支吾吾地问:“盟,盟主……那笑道人不是……”
“不是什么?”曲无忆冷冷扫过来一句,几个人连忙噤了声,连说“没什么没什么”,不敢再问了下去。
以曲无忆的玲珑心思,早就看透了这几个熊熊燃起八卦之火的内心。
旁人看来笑道人永远一副言笑晏晏的厚脸皮,都以为是个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都不在乎的人,曲无忆却觉得,他偏偏是最偏执的。什么事情不寻根问底说个明白,是万万不会罢休的。自己当初冷言伤了他一回,他如果没有看开放下,怎么会再下真武山。
如今既然下山,那便是早就放下了。
真正看不穿放不下的,反而是那些局外人。
这一夜,杭州大雨滂沱。
寒江城弟子替曲无忆撑开一把伞,地上还有另一道深深的车辙,却是往南而去,极目远望还能看到小黑点似的车队。身旁一人回道:“那是帝王州上官副盟主。”
暴雨如洗,夜幕深深,几行人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杭州城里高低错落的重重屋檐被滴答滴答的雨水冲刷着,青瓦木梁,凛然无声。水渍缓缓掩盖住相背而行的道道车辙,空气里都是潮湿的味道,不同的车马消失在黑色的雨夜里,像一场宿命般的告别。
灯火摇曳,酒又重添。
笑道人远远看着唐青枫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竟然觉得这位四盟里最年轻的盟主有些可怜,让他不由得想起小师弟玄凌被罚思过的、像呆呆软软的小动物一样的神色。
——十有八九是被母老虎李红渠训了一顿吧?
唐青枫也看到了他,遥遥举杯,先干为敬。笑道人走过去,手里还端着刚出锅的汤面——错过了客栈里的晚饭,只好自己下厨做了一碗。
唐青枫长长地舒了口气:“真羡慕你这种人,不用去开会。”
“毕竟我只是一个小小的、学艺不精、功夫太差又不中用的见习弟子嘛。”笑道人坐下来,看他实在可怜,便分了半碗面过去。
唐青枫递给他一杯酒用眼神示意“喝一杯?”,他闻到酒香眼前一亮,“好酒好酒!跟着小唐你果然有肉吃。”
“那是自然,这可是蜀中名酒竹叶青,藏了二三十年,出门前我撮窜着我妹妹从老爹后屋里偷出来的。”唐青枫说。
“你这么惫懒贪玩,究竟是怎么当上盟主的?总不会是刷脸吧。”笑道人斜斜觑了他一眼,笑了笑,单看脸嘛唐二倒有不少可取之处。
“大悲赋本是少林秘籍,下山前家师倒是提过几句。”笑道人回想起来,“可即使是最好的武功秘籍,也不过一二人得益,于青龙会益处并不大。”
“我们先前一直跟在青龙会后面横追堵截,总是棋差一招,你这样想来,确实是个新思路。”
“明月心,或者公子羽的局布得太深,你们现在执着白子四望,不管怎么下自然周围都是黑子。”笑道人也难得认真起来。
唐青枫点头,思路却是陡然开阔,一道计策暗上心来:“所以我们倒不如干脆把棋盘给掀了,总归多几分胜算?”
他伸手招过笑道人,如此这般如此那般地耳语一番,听着听着,笑道人心说这么机密的事你都跟我说,好像不大好吧?还在想着怎么避嫌一番,就撞上唐青枫坦坦荡荡的眼神,便说不出话来。
有时候坦荡才是最难得的一种态度,也是最危险的一种态度。
笑道人跟着张梦白耳濡目染多年,对棋之一道还算有些了解。下棋的时候,当有人坦荡地对你掀开一切底牌、所有的劫争,不伪装也不隐瞒自己,要的便是一局定胜负的豪赌。若不托之以所有的赌注、乃至身家性命为筹码,又怎么配得上这样的豪赌?
笑道人愣了愣才说:“小唐你就这么赌上整个水龙吟,甚至四盟?没看出来,你竟是这样疯的赌徒。”
“早在徐海一役就该明白,青龙会要的可不是复兴,而是真正的武林龙首之位,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唐青枫微一合掌,“笑师兄意下如何?”
“道不同——愿相为谋。”
唐青枫大定,夹了一筷细面尝一口,神色有些古怪,“你做的是什么?”
笑道人答:“阳春面,独家烹饪绝无二家,味道不错吧?”
“啊,挺不错的,你也多吃点。”唐青枫笑得有些僵。
很久之后,唐青枫回忆起来也唏嘘得很,笑道人唯一送过给他的,竟然是这半碗没熟的阳春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