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北门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街一个巨大的广场，广场很平坦，可以随时插旗。搬砖的人，傍午傍晚散了队，每每花四五分钟，插一场旗，——这是好几个版本前的事，现在插场旗要花两三分钟，——不少人在旁站着，围观喝彩；倘肯多花点时间，便可以看到一些高玩，或者土豪，在那吊打屌丝，倘若泡在杭北一下午，也能学到不少技术，但这些插旗者，多是爆肝党，大抵没有这样有空。只有小R玩家，才踱到杭北旷阔区，约几个好友，慢慢地插旗切磋。我从30级起，便在杭北的门口当围观党，师傅说，我手太残，怕进论剑被吊着打，就在杭北切磋磨练罢。杭北的爆肝党，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自点开对方的属性面板，看对方有多少功力，又亲看自己的属性面板，然后放心插旗：在这严重监督下，想找个低功力的练手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师傅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师姐的情面大，退师不得，便改为专看别人插旗的一种无聊锻炼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杭北门口，专看别人插旗。虽然也有不少收获，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师傅是一副凶脸孔，插旗的人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唐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唐乙己是花了不少钱但功力很低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一个乱破破烂烂的傀儡。穿的虽然是金装，可是功力很低，似乎一直没有精工琢磨，也没有附魔。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高玩老司机的，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唐，别人便从唐氏家谱的“上大人唐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唐乙己。唐乙己一到杭北，所有插旗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唐乙己，你又添新败绩了！”他不回答，点开一个太白小号，“赐教不敢，尽力一试而已。”没几秒便被打趴下。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欺负人家小号了！”唐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劫了几个小号的白镖，被他们追着打。”唐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劫镖不能算欺负小号……劫镖！……江湖人的事，能算欺负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这是一种玩法”，什么“江湖”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杭北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唐乙己原来也是三测老司机，但没什么时间刷精工材料，又不会搬砖挣钱；于是愈玩愈穷，弄到将要冲钱买金了。幸而手头有点RMB，便充值点卷，换一点金币用。可惜他又有一样坏习惯，便是喜好点帮派技能。用不到几天，便把换来的金币，一直点招架、耐受浪费掉。如是几次，叫他打本的人也没有了。唐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劫镖的事。但他在我们这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退缩；虽然一直被虐，几秒就趴，但不出一会，定然爬起来继续插旗，所以杭北经常能看到唐乙己的名字。
唐乙己插了几场旗，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唐乙己，你当真是三测老司机吗？”唐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个利剑都打不到呢？”唐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代代补丁砍唐门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杭北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师傅是决不责备的。而且师傅见了唐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唐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跟小号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插过旗么？”我略略点一点头。对他说，“打过几场，”“那我便考你一考。唐门的傀儡，是怎么安置的？”我想，天天被吊打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唐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技能应该记着。将来打论剑的时候，要防着对方用。”我暗想我能打论剑的还很远呢，而且我师傅打论剑时也从不让唐门放出来几次傀儡；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千魂裂么？”唐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扇子，点头说，“对呀对呀！……傀儡放出来后有好几个技能可以用，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唐乙己刚放出了自己的傀儡，想演示给我看，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来往的小号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唐乙己。他便跟小号们插旗玩，一人一局。小号们吊打了他，仍然不散，继续点他切磋。唐乙己着了慌，点开了小号的属性面板，弯腰下去说道，“太高了，功力都太高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自己的属性，自己摇头说，“不高不高！高乎哉？不高也。”于是这一群小号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唐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师傅正在跟师姐调情，骑着白公子，忽然说，“唐乙己长久没有来了。我还没虐够他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插完旗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唐门被削弱了。”师傅说，“哦！”“他总仍旧是劫小号镖。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劫到策划小号的三倍天下镖了。策划小号的镖，劫得了么？” “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封号一个月，后来是削弱，削弱了大半夜，缩短了安置傀儡距离。”“后来呢？”“后来削弱实装了啊。”“削弱实装了怎样呢？” “怎样？……谁晓得？许是A了。”师傅也不再问，仍然继续跟师姐调情。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看着杭北，也换上几件金装了。一天的下半夜，没有一个插旗的，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插一场旗不？”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四处转转，那唐乙己便在一个角落里站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身无精工金装，拿着扇子，后面背着一个破傀儡，用草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来插一场旗不？”师傅也走过来，一面说，“唐乙己么？来被我虐虐！”唐乙己很颓唐的答道，“这……下回再跟你打罢。这一回是跟小号打，功力差距不大。”师傅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唐乙己，你又欺负小号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不是劫错镖，怎么会被削弱？”唐乙己低声说道，“唐门本是太招恨，招恨，招恨……”他的眼色，很像恳求师傅，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师傅都笑了。我接受了切磋请求，上前去，贴住了唐乙己。他招出了破傀儡，开局瞬间困了我，我二话不说直接解控，冲上去一套秒了他。不一会，他爬起来，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唐乙己。到了年关，师傅抱着师姐说，“唐乙己还没被我虐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唐乙己还没被我虐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唐乙己的确A 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