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次见她是在燕云。
彼时他随师叔去神威堡恭贺神威掌门的寿辰,在寿筵上第一眼就看见了她。
她坐在他的对面,微挑的眉目带着燕云少女特有的风情。饱满的红唇像是神威堡外竖立的红色旗幡,一个起伏间就让人感觉到灼灼艳色。
比她人更让人注目的是她身边放着的八个酒坛,坛口大敞,昭示着里面已然空空如也。
他微微怔愣,心中感叹着大漠女子果然如男子般豪爽。不说开封的贵族少女,就是杭州的商家女,甚至是丐帮中的女弟子们都没有如此大肆饮酒的。
正想着,却见对面的她如今正在放肆的打量着他,见他视线移过来,唇形微动,却是说了句,
“小白脸。”
说罢又饮了一大口酒。
他觉得自己感觉到了扑面而来的恶意。
未待他想好怎么回答,师叔已经向神威掌门介绍起他来,“我这师侄可是我师兄的宝贝弟子,掌门也赞他本心恒一,天赋卓然。日后定能将我太白发扬光大。”
这是很重的夸奖了,他连忙站起身来。“弟子愧不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神威掌门也笑道,“单单凭这张脸,我就知道他定能将太白发扬光大。”
长辈善意的取笑他无法反驳。只是面皮发红,心中暗暗恼怪起这张出众的脸来。
太白弟子除了剑技,便是以出色的长相闻名江湖。有时这长相还排在剑技前。他无疑还是门派中的佼佼者。每每遇见这种揶揄,只能无声的郁卒。
“我倒看不出他长相有何出众,横竖也比不过那水龙吟的唐青枫!”对面的姑娘又来了。
“韩襄然!怎可直呼唐盟主的名字!还懂不懂规矩了!”掌门厉喝,语气中却并无怪罪,只有对顽劣后辈的无可奈何。
“哼。”她轻哼一声,转头又喝酒。
“让你见笑了。”掌门无奈的对师叔道。
“无妨。江湖儿女,直言无忌,理当如此。”师叔笑道,“倒是我这师侄,言语间十分拘谨,不像我师兄,倒像真武张真人教出来的弟子。”
“襄然确实直爽,我倒是觉得,她与你师侄脾气正好互补,不若让他们二人。。。”武林各门中有时也会出现结亲来拉拢彼此关系的情况。掌门话未尽,意思却已经很明白了。
话一出,神威的男弟子已是纷纷屏气凝神偷瞄韩襄然,足可见这门中有多少人对她有点不能言说的心思。
师叔还未说话,韩襄然已经按捺不住气道,“这小白脸像个娘们儿般连口酒都不敢喝!还配跟我结亲!”话中竟丝毫没有作为“娘们儿”的自觉,浑然不知把自己也说了进去。
神威师兄师弟的呼吸又回来了。
他恍然间不知心中如何作想,竟也赌气端起面前一大碗酒,两口喝了个干净。
“如何?现在够资格了?”
“你!你!”韩襄然气的说不出话来,“你还真是想跟我结亲!登徒子!不要脸!”
“襄然!”掌门脸色十分不好看。
他却是无暇顾及韩襄然说了什么。
不似文士作画时喝的花雕酒大曲酒那般柔和,燕脂醉是燕云出产的最烈的酒。
他平日为了习武从不饮酒,今日猛然浮一大白,只觉头脑眩晕阵阵。
然后他就醉倒了下去。
恍惚间觉得自己身处襄州云海看到那繁星汇集的银河。
燕脂醉的味道,他记了整整八年。
第二次见她是在天香谷的花朝节。
花朝节虽是天香派自己的节日,八荒其他门派的弟子也会来参加。
除了那真心赏花的,其余弟子,只怕是来赏美人的。当然,这江湖中的侠女们,也有借此之机来欣赏少年侠客的。
“谁人不知,这武林中最出众的美人都在天香谷。”他的小师弟摇头晃脑的吟道,“佳人持伞皎如霞,暮语亭兰乱红纱。借问何人倾城色,天香一笑胜星华。”
胜星华么?
他突然想起那人,灼灼艳色也是将那晚月色压的黯淡了几分。
“师兄,花朝节你到底去不去啊。”
“。。。去。”不过他在心里默默的补充,不是去看天香的女子,而是想看看她。
说不定,她也会来呢。
她果真来了。
她骑着乌云团,一路踏花而来。他默默看了看四周,不出意料的见到天香派弟子想扑上去将这辣手摧花的女土匪痛揍一顿的眼神。
她却似无所觉,旁若无人的去了河边。
花灯。
成百上千的花灯沉静的漂在水面。这也是花朝节另一个别出心裁之处。
将水中的花灯捞起,在其上写上自己的心愿,若花灯能随风而起,浮空而去,这愿望必定能实现的。
这其中便是天香派自己加入的特殊方法了,就像那街头卖艺的小把戏,十之八九的花灯都是可以浮起的。不过是人们图个心想事成的吉利罢了。
只是没想到她也会来许愿。他笑着摇了摇头,她看起来可真不像会信这些的女子。
少女垂首合眸,双手合十,神态虔诚。在花灯光晕的映照下,竟显出不同以往的温柔姿态来。
他看的呆了眼。
韩襄然再睁眼时,被他直愣愣的目光吓了一跳。随后便有些不好意思,嘴上强道,“看什么看!我便不能来许愿吗!”
他回神,看着她脸上薄如胭脂的红晕,偏配上故作凶狠霸道的神色。教他一下子想起了师姐的那只百漠青犴。那个小家伙想让师姐陪它玩时,也会露出这种傲娇的神色。
“自然是能的。”他将面上那丝笑容掩了下去。“我也是来许愿的。”
说着便捞起了只花灯。
不过是随口解围之语,他一时竟想不起自己有什么愿望。余光扫到旁边的她,心中一动。提笔写下,“饮燕脂醉而不醉”。
愿望有些尴尬。。。咳。不过他实在是对于第一次相遇时醉倒的丢脸记忆太过深刻。
他满怀希望的放手,结果。
“扑通。”花灯砸落水中,蜡烛闪了两下,灭了。
他脸都黑了。
“哈哈哈哈。”韩襄然已是大笑出声,伸手便去水中捞,他忙阻止,毫无防备下被她的腿风逼出去一丈远。
“让我看看是什么愿望这么难实现。。。饮。。。醉而不醉。。什么玩意!什么醉什么不醉啊。。我知道了!燕脂醉!哈哈哈哈。我想起来了!你就是当年那个醉倒的小白脸!”
他已经不知道该恼她揭他短,还是该恼她现在才将他认出来。
敢情这八年,只有自己心心念念着人家。而对方早已忘了他是谁。
他咬牙切齿的想,心中不禁有些酸涩。
“不过你倒是比之前好看多了。现在嘛,堪堪可以比得上唐青枫了。”她笑意璨然,明眸皓齿,再配上身后幽谷浮灯,仿若画中人。
他只觉此刻恼怒酸涩都已不见。
只有心中的爱恋越来越明显。
这一刻他才发现,不只是燕脂醉的滋味他记了八年,她的样子,他也在心中记了八年。
第三次见面,是在神武门。
这次并不是偶遇,而是他特意追随她而来。
他听门中师弟说,苗天王苗斩鬼杀了四名路过的神威弟子,他们的师姐一接到消息,立即卷了包袱要杀上神武门替师弟们报仇。
他眉头一跳,直觉那师姐便是韩襄然。当即便不管不顾的离了秦川,向那徐海而去。大半日的路程,他竟是用了两个时辰便赶到了。
徐海。
他到了门前,却只见遍地尸体。看装束,似是神武门的小喽啰。
他越往内走越是心惊。
虽是小喽啰,可胜在人多。双拳难敌四手。她杀了如此多人,想必自己也受伤不轻。带伤之身再遇上苗天王苗斩鬼。。。
他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
正在这时,他仿佛听到东北面传来了女子痛苦的惊叫。
他无暇再想,运起轻功疾掠过去。
在八丈高台上,他终于寻见了她。
她几乎浑身浴血,长枪也被打飞了几丈远。却还是不甘心的拼尽力气的一点点挪着,试图抓住自己的武器。
明明受伤的不是他,他却觉得自己的心像一点点的被绞的粉碎。
以前师弟看的话本总是被他嘲笑,说这世上哪有感同身受这一说,一个人痛,别人怎么也没法感受到。
师弟说他愚蠢。
他现在也觉得自己愚蠢。
你要是心悦着一个人,哪怕她被针戳出来一滴血,你都心痛的不好受。
更别说他心悦的女子,现在像个血人般躺在地上,毫无尊严的挪去捡自己的武器。
他手指微动,想冲上去将她抱起来。
结果身后传出一个声音,“嘻嘻,你猜猜我在哪?”
靠之。
老子的女人都被戳成筛子了老子还有心思猜你在哪!
他伸手拔剑,想也不想的冲着声源处,一招带着愤怒回风落雁就挥了出去。
凭着身体的韧性,再接一招苍龙出水,避开了苗天王从刁钻处使出的天王斩鬼刀。
他已气急,全然放弃了防守的招式,竟是不要命的一直进攻起来,也是他身形灵活,若是换了旁人,身上恐怕也被伤的够呛。
被苗天王缠的十分不耐,他急着想查看韩襄然的伤势,只好用还不熟练的破穴指诀定住了苗天王,再用天峰五云剑打出致命伤害。
苗天王终于倒下。
他将飞景剑扔在地上,冲过去将韩襄然纳入怀中。
她看着他,微微扯出一抹笑,戏谑的说,“看不出,你这小白脸倒也有点本事么。。。”
她从没想过,来救她的会是他。
她身上的血多的几乎一沾他身,他的外袍就湿透了。但他却似无所觉,只是焦急的看着她。
她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也是很好看的。起码唐青枫,不会像他一样对自己露出这样的表情。
她不是不知道,一个男子肯这样来救一个女子,是对她有心思的。
她此时终于有些松动,安全感回来之后,便觉得整个人都想留在他的怀抱里不再离开。
“你下次万万不可这般鲁莽了,”便是她这种不知好歹的人,也知道他这是在关心她。她虽然道他心悦她,但还是为他眼中的痛色微微震动。原来他,竟是对她这般。。。
他紧了紧搂着她的手,继续说道,“你明知你们神威蓄力时间长,内息低,伤害一般,跑的慢,还。。。”说到最后话音消失在她阴郁的脸色里。
一路过关斩将杀上神武门,带伤仅凭一人之力斩杀苗斩鬼的韩襄然,没死在苗天王的手里,却险些被猪队友给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