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有苏泠音,那日我放过你,你却不曾放过我,让我直到死,都忘不了你。
最近的冬日越发严寒,我躺在床上,都能听见窗外呼啸的风声。我听见它刮过门前的那颗老树,穿过那个女子手里的灯笼,带起她的脚步声,越过房上的青瓦,最后一个打转儿,它又卷起几片细瘦的叶子,向着更高的地方刮去。
那风带走了什么?又带来了什么?
“吱呀”一声,门被轻轻的推开。大口大口的风灌进屋子里,屋子里的温度骤然下降,进来的人不慌不忙地将门关上,又提着灯笼四处寻找,似乎发现了一个烛台,想去点燃。
“你来做什么。”
黑暗中,我听见我的声音嘶哑,打断了她的动作。
“阿烨,我很想你,就过来看看。”
我没有看见她的模样,可是听见她一如往昔的温柔嗓音,却还是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她必定披着一件白色的大氅,携着屋外的风雪而来,她的素手提着灯笼,小心翼翼地遮住燃烧在黑夜中的一簇火焰,若这个时候侧头看她,定能看见那个女子在微弱的光亮下冲他温柔的笑,温暖得仿佛可以融化秦川的雪一般。
可那样温柔如水的女子根本就不该出现在凛冽的北风里,所以我没有去看她,只是嘴唇开合,让她离开。
“你还是放不下她吗?”
我身躯一僵,紧握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似乎又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那些恶劣而卑鄙的过往,可那也只是转瞬之间,我缓缓坐起了身,看向提着灯笼的子矜,嘴角牵出一抹嘲讽的弧度,然后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对她说:“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记得了?”
子矜依旧温柔地看着我,然后问我:“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吗?有苏泠音?”我没有回答,她又继续说:“她曾经很爱你,可是你为了我要挖出她的心,后来她离开了,你就变成了现在这样。阿烨,你真的不记得她了吗?”
怎么不记得?可我拿什么记得?是我对她的爱?还是对子矜的爱?我连是不是该庆幸她至死都不知道这一切的真相都不知道,可是恍惚间却又能听见她的哭声,抬眼似乎就能看见她面目全非地站在自己面前朝自己伸出通往死亡的手,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仿佛下一刻就能挖出自己的心脏,鲜血淋漓。
我的心霎时间变得冰凉,握住了放在手边的剑,冰冷的温度让我冷静下来,然后我再次看向子矜,无比确信无比认真地告诉她:“我不记得了。”
子矜似乎有些诧异,但她一向是温柔的,所以她很快又笑道:“那我可以点灯吗?这里实在是太黑了,我都看不清楚你的脸,也就没办法知道你说这句话的真假了。”
漆黑的房间里,瞬间涌动着暴虐阴冷的气息,如同一条狡诈的毒蛇,顺着黑暗和光亮的边界游走到了那个女子的身畔,盘旋,嘶吼。
“有时候,看不清楚也不一定是坏事。对吗?子矜。”
子矜依旧温柔地笑着,在微弱的光亮下向前走了几步,到了我的跟前,提高了灯笼照着我的脸,然后说道:“其实即使有光照着,也不一定看得清楚阿烨。对吗?当初的有苏泠音,不也没有看清楚你,才用她的全部道行治好了我的心疾,不是吗?好像,仅仅是因为阿烨在我床前落下的泪,她就溃不成军,打算为了你牺牲自己来救我。”
“阿烨,你说她傻不傻?”
我没有躲避子矜探寻的目光,甚至是正视着她,让脸上嘲讽的笑容继续扩大。
“一个妖精而已,不过是孽畜罢了。我哪里还能记得清楚她的事情。”
没错,有苏泠音,我不记得你了。我当日是真的想要放过你,也放过自己,哪怕心怀对子矜的愧疚,我用命偿还给她就好。可如今,子矜活着,你却要我怀着对你的愧疚痛苦的活着,连死都不能偿还。所以,我记着你来作甚?加深自己的痛苦吗?我没你当初那么傻。
房间里,一片静谧,除了灯笼里烛火燃烧的声音时不时地响起,除了门外的风再一次凛冽地刮过,除了子矜温柔的说话声。
“可是,我记得她呀。”
“阿烨,你不记得了,我替你记得。”
“有苏泠音啊,是一个很痴情的妖精,她很爱你很爱你。你啊,只需要记住这一点就足够了,其他的啊,就都不重要了。”
一下子,我望着子矜的脸,握紧了手里的剑。这一刻,我很想拔剑,将她这温柔的模样撕碎,让恐惧害怕袭上她的面孔,可是我不能。我只能死死盯着她温柔的脸庞,最后沉下了声音说:“真的不重要吗?”
子矜漆黑的眼睛里染上了些许的笑意,仿佛很满意看到我的这个样子,她撩了撩裙摆,将灯笼搁在了地上,然后像是没听清楚,歪着头看我,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说:“你刚才说什么?风太大了,有些听不清楚啊。”
我木着脸,又重复了一遍,“真的不重要吗?”
风再一次猛烈地刮过这间陈旧的小屋,仿佛随时都能将它吹倒。
子矜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一般,露出了咯咯的笑声。她轻掩唇角,很是欢快地转了一个圈,洁白的衣角在我眼前一闪而过,她复又背着手,弯下腰同我对视,她的眼睛仍旧是温柔而甜蜜的。
“阿烨,那些当然不重要呀。包括你爱她这件事,对吗?”
说罢,她又掩唇咯咯地笑了起来,像是个得意的孩子。
温柔的笑声,凄厉的北风,摇曳的灯笼火,孤单而狭长的影子,聚集在这间屋子里,最后混合在一起,凝聚成了诡异的,幽深的,名为报复的东西。我终于记不起我和有苏泠音在这间屋子里发生过的一切,它明明该是爱巢,如今却成了诡地。
突然,一种从未有过的疲惫席卷而来。我垂下了头,闭上了眼,到了这一步,又何必在遮掩什么呢?
“子矜,你在恨我,对吗?”
子矜终于停下了笑声,转头看着我,素手抚上我的脸庞,她的手指柔软白皙,似乎还有淡淡的香气沁入心脾,但她却对自己的魅力毫无所觉,只是温柔又甜蜜的笑了。
“阿烨,我那么爱你,怎么会恨你呢?”
“那么,”我抬手抓住她的手腕,看着她毫不作伪的温柔和笑意,下意识用力,就像是要捏碎她的手腕一般,我知道她定然是极为疼痛的,可她却依旧温柔地笑着,似乎对手腕上的痛感毫无所觉,这让我顿时从心底里生出了厌恶,猛地用力将她甩开,然后冷冷地开口,“子矜,你爱的究竟是阿烨,还是有苏泠音呢?”
子矜被我推得脚步一个踉跄,将灯笼绊倒,然后跌坐在地上,微弱的火光顿时高涨起来,将灯笼纸面燃烧殆尽,火舌爬上了子矜的衣角,瞬间变得更加凶猛了起来,艳烈的火光映照着整个屋子,如同白日一般。
子矜没有说话。我却终于忍受不了,猛地下床一把拽上她的手将她拖了门。门一打开,冷风裹挟着风雪呼啸进来,她的大氅在后面纷飞,火焰依旧凶猛地攀爬着。
外面堆积了很厚的雪,足够扑灭她身上的火。我这样判断着,然后将她扔到了雪地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秦川的雪足够的美,也足够的冷。火焰终于在雪里被淹没,只余下一片漆黑,和时不时刮过的风。子矜躺在雪地里,很冷很冷,可她不愿意起来。这样的寒冷,这样的冰天雪地,是以前身患心疾的她所感受不到的。
母亲为了她的心疾,带着她从潮湿的云滇五毒辗转到了温暖的江南。她不能做过于激烈的动作,所以不能骑马学武驰骋纵横在这大好河山;她不能尝试过于刺激的食物,所以不能喝酒尝辣一醉花间;她不能经受情绪起伏过大的事情,所以就连父亲悄然去世母亲都瞒着她;怕她未来一人孤苦无依,所以母亲又在她未知的时候将她的亲事许给了一个可靠的太白弟子,说会好好照顾她一生。
可这些,是她想要的吗?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的一生早就被安排好,她只需要按照母亲写好的剧本走下去,就能平安顺遂一生。
可是,不是这样的。她的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她不要这样过一辈子。可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要怎样过一辈子,才算好。
直到有苏泠音的出现,她看着那个女子陪着她的未婚夫走遍大好河山,策马江湖,仗剑天涯。那个时候她不知道是嫉妒,还是羡慕,就跟在了他们的身边,很久很久。
有苏泠音当她是妹妹,对她很好很好,几乎是有求必应。她说她要骑马,有苏泠音就带着她策马绕城奔腾三圈,那是她第一次骑马,很奇妙的感觉,仿佛可以飞起来一般;她说她要喝酒,有苏泠音就瞒着阿烨给她暖了一壶酒陪她一醉方休,那酒是辛辣的,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可她却该死的满意;她说她要回云滇拜祭父母,有苏泠音就带着她策马而去,任她在父母的墓碑前悲痛大哭,像个孩子。
还有很多很多,她以前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有苏泠音都带着她做过了,仿佛只要跟在有苏泠音的身边,她就永远有用不完的力气,就永远不用担心心疾会夺去她的生命,可以放肆地做任何事情。因为只要有苏泠音牵住她的手,源源不断的力量就从那手传来,这让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这样快活地活着。
但快乐总是短暂的,痛苦总是长久的。
子矜躺在雪地里,温柔的面容有些扭曲,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天,那个负心的男人,说要取狐妖有苏泠音的心来治她的病,他说他和有苏泠音的相爱,从一开始就是他蓄意谋划的结果,因为只有狐妖自愿献出的心,才可以救人于鬼门关之间。可她何时沦落到这般田地了?五毒女子的性命,几时需要吃妖精的心才能保全了?
都说最可怕莫如妖魔鬼怪,岂知可怖何如人心难测?妖吃人残忍无道,人若吃妖,与那妖有何区别?
有苏泠音……
子矜躺在雪地里,反复地念着这个名字,如同着魔。最后她从雪地里爬起来,一步一步向门外走去,徒留一行脚印,想证明什么,最后又被风雪掩盖,直到再也看不清。
我靠在门上,听着呼啸而来的风,裹挟着雪花穿过门前老树,飞过房上青瓦,最后什么也没带走,就去了远方。
门外的人逆着风雪而去,细碎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那低低的喃语却仿佛从未曾离开,一直梗在我的心头,冲击在肺腑,想要突破喉咙吼出,又被硬生生地咽下,汇聚在胸膛,百转千回,最终我还是选择放过自己,顺从却又痛苦地喊出那个名字。
“泠音——”
风依旧猛烈地刮着,呼啦啦的,将这声短促的低唤掩盖,将屋外的雪花揉碎,然后一下下地撞在窗前,仿佛也在问我,你真的忘了她吗?
恍惚间,我看见一个背影站在我面前,她也在轻声细语地问,阿烨,你真的忘了我吗?
忘了吗?大抵是的吧。有苏泠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