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长着包子脸的娃娃饴糖掉到地上,哭嚎不止。
“我不喜欢吃糖。”孙仲景把自己那块给了唐玉书,自己看着他吃糖的样子咽口水。
那一年,孙仲景五岁,唐玉书三岁。
2.
唐门的小弟子睡大通铺,抢到哪个位置就睡到哪儿。
孙仲景每天都可以抢到挨着唐玉书的位置,用荒腔走板的音调唱:“蜀山青,巴山青,两岸青山相送迎,争忍有离情?”
唐玉书每次都嫌他吵,把他踹下床。
那一年,孙仲景九岁,唐玉书七岁。
3.
“师弟,师弟你看!我有第一个傀儡了!”年轻的偃师做出自己的第一个傀儡,忍不住向同门师弟炫耀。
唐玉书抿着嘴唇看了半天,得出的结论是“又二又呆。”
“是按照你的模子做出来的。”年轻的偃师低声道。
那一年,孙仲景十三岁,唐玉书十一岁。
4.
春节,孙仲景一个人坐在唐门的屋顶上发呆。
唐玉书找到他,问他为什么不下去和师兄弟们热闹热闹。
孙仲景黯然道:“我毕竟是个外姓人。”
唐玉书笑道:“你是我师兄。”
他们一起坐在屋顶,看完了所有的烟花。
第二天,同染风寒。
那一年,孙仲景十七岁,唐玉书十五岁。
5.
“师兄你看,如何?”少侠意气风发,轻摇折扇,一身白衣,自有一番大族风流。因为饴糖掉了而嚎啕的哭包,已成为别有一番风雅俊士味道的男人。
“又二又呆。”孙仲景评价道。
那一年,孙仲景二十一岁,唐玉书十九岁。
6.
一年之后。
北宋·景祐四年·春。
蜀山唐门。
孙仲景在后山的水池里裸身泡着,凝视着偃师最为重要的左手。爆炸之后傀儡碎片,漂浮在附近的水面上,粉身碎骨。
“师兄,你在做甚?”唐玉书施展轻功,飞身落地,“老君找你去呢。”
裸身男子勾起一个轻薄的笑容道:“我在深情地凝望我妻子啊。”
其实,我想控制更多更强的傀儡,我想变强,想继续保护你。然而你却要离开,或许让你现在开始讨厌我,说分别就不会那样难过。满嘴胡咧咧,只是不敢说真话罢了。
他眼睛一红,怒从中起,手里的扇子却捏不住,砸到孙仲景头上。
“打死你这登徒子!”
7.
老君一番言语,总归是说,唐玉书年届弱冠,要出去历练一番。
“师兄,你,保重罢。我走了。”骑在马上的少年,凝神驻足,久久不肯离开。
“为此等无聊之事,打扰我与妻同乐。”玩世不恭的青年痞笑道:“有什么好道别的?又不是不会回来。”
转身离去,近乎无情。
呆子,我就是不能接受离别啊。
8.
九华·山寺·夜雨
蒙面人前赴后继,大有源源不绝之意。
唐玉书单膝跪地,以扇撑地,双眼昏花不已,似已出现幻觉。
紫衣少侠,身姿英发,扇飞如燕,指动如兰,钢线引傀儡,飞针漫花雨,谈笑间,退敌青岩下,顷刻里,血溅山寺巅。
“呆子,这么大雨,你也睡不着,出来散步吗?”
“师兄!”
9.
杭州·花船
乐师抚琴,乐伶轻唱,歌声婉转如同黄莺:“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白衣青年轻摇折扇,赞叹道:“那乐伶人美,歌也美。”
紫衣青年转动手中扇子,轻笑道:“这世间美丽的人很多,但都不如令人想起来就会孤单的那一个。”
在离开你之前,我都以为我可以忍受孤单。
10.
乐伶芳名顾海琴,天香谷弟子。
一双纤手皓肤如玉,两撇秀眉含黛远山。形如高岭之花,细致清丽。神若出水芙蓉,纤尘不染。
唐玉书与她白日交游,雷峰观景;夜里谈诗论赋,西湖赏月。
孙仲景则整日流连花船,夜夜买醉,酒地花天。这曲儿听多了,却也记不住,酒喝多了,胸中更闷堵。脑子里挥之不去的都是顾海琴唱的那一句词。
情不知何起,一往而深。
11.
景祐四年·江南·夏
“二位师兄!”脆生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梦天师弟!”
唐梦天生着一张可爱女子脸蛋,却是一副男子皮囊。即可雄飞,亦能雌伏,占尽风华。
“吾乃燕州战天机!”随唐梦而来的军官,英武不凡,做了揖,也不生分,“恳请诸位少侠女侠,助某荡平龙首山。”
唐玉书道:“义不容辞。”
顾海琴道:“呵呵。”
孙仲景道:“不去。”
12.
“击水!”
七爷甩开铁盘逼退众人,一招击水,利爪照着唐玉书的顶门打去。
啪啦——有着唐玉书模样傀儡被击得粉身碎骨,那利爪却只是顿了些许,偏被一名紫衣少侠用一把折扇拦下。
唐玉书惊道:“师兄,你不是说不来吗?”
孙仲景顶着满头的鲜血,挂着无所谓的笑容:“我原本没想来,这傀儡不听话,自个儿往这山上跑。我过来找它,可不是来找你。”
13.
景祐四年·开封·秋
七夕战天机捏着同心笺,端详着上面他与唐梦天的字迹,叹道:“天香谷秘制的同心笺着实神奇,唯有心意相同的两人才能在上面留下字迹。”
顾海琴笑道:“梁谷主曾秉持心愿,愿天下有情人如花常好、如月常圆。”
“竟有此等神奇之事?待我一试。”
一个时辰后。
唐玉书翻来覆去地看着上面只有他所书“锦水有鱼”四个字,哀叹不已。找了十余人,竟都未在上面留下字迹。
14.
“师兄,为何不找人共写同心笺?”
“此事有何意义?”孙仲景生得一副好皮囊。眉秀若青山,目澄如秋水。淡淡玉容皓月,偏偏侠骨五陵。找他写同心笺的人漫如过江之鲫。然而他一个未写。“用这种方式找心意相同的人,犹如大海捞针,还不如去喝酒。”
“多试几个,总会有的。”
“那你呢?”
“试了,无一人心意相同。”
“我还以为你和顾姑娘心意相通呢。”
“顾姑娘要修习天香武学,终生不嫁。罢了!师兄,你要试试吗?”
“什么?”
“在这上面留下字迹。”
“呆子,你疯魔了吗?我是男人。”
“试试不掉肉。”
孙仲景略微思衬,在同心笺上留下“玉山有鹿”四个字。墨水起初浓黑,慢慢地散开,最终消失不见,在雪白的同心笺上面什么都没留下。
“果然男人是不行的啊!我爹不疼,娘不爱,恐怕就要孤独终老,了然此生吧。”
唐玉书单薄的身影在树下显得有些落寞。
“玉书,师兄疼你。”
15.
“师兄,你昨天晚上喝醉了吗?”
“没有,只是喝多了。”
“那就好,你突然亲我,我还以为你喝傻了。”
只是酒壮怂人胆罢了,我不敢说。
16.
景祐四年·冬
“师弟,我走了。”
“晚上回来吃饭吗?”
“这一去,恐怕三年五载不会回来。”
“师兄意欲何为?”
“为了对抗青龙会,要浪迹天涯也是无奈之举。”
“你要去哪儿?”
“天涯。”
“为什么不带我去?”
紫衣少侠沉默不语,慢慢离去的背影孤单落寞。
锦水有鱼,玉山有鹿。苦分离,而莫聚。
17.
景祐五年·秦川·冬
“玉书,这日出,好看罢?”紫衣少侠对着旁边的傀儡如是说。
傀儡沉默不语。
初升的朝阳洒下金光万道,泽被万物,将光与暖带到人间。却无法温暖他的心。
真武女道秒元子摇头曰:“为情所困。”
太白剑侠宫星剑抱着膀子道:“蠢。”
18.
景祐六年·荆湖·春
孙仲景在这里置下一处别院,四周斑竹环绕,倒也得了雅趣。
每日碾墨挥毫,写的都是同一句——如痴,如醉,何时欢会?
写了又烧掉,丢到空中,看纸灰漫天飞洒。
烧了又写,内容还是不变的那一句。
循环往复,亡日不如是。
19.
景祐七年·徐海·夏
“苗天王!唐门弟子唐玉书在此定取你狗命,纳命来!”
“斩鬼!”巨大的刀气铺面而来,战天机后跳躲避不及,被振飞几十丈。前锋战天机被击飞,苗天王伙同斩鬼,转而攻击身子最单薄的唐玉书。
眼看这一刀就要劈到,突闻一声断喝“困百骸!”,从四周滋啦啦飞出钢丝数条,将苗天王与斩鬼捆在一起。
唐玉书闪避不及,被刀气所伤,抬头却见一名紫衣少侠,手持白扇绘山水,旁立傀儡似人形。那不是孙仲景又是谁人?
“师兄!”唐梦天惊叫道,“小心!”
苗天王与斩鬼挣脱束缚,举刀又砍。众人渐渐不敌,一副败势难以避免。
“十重困百骸!”钢丝线增加了十倍,所有的锋利都缠绕在左臂之上。殷红的鲜血渗透衣袖,滴滴答答绵绵不绝,似下雨般滴落在地上。
顾海琴从高处跳下,狂喊:“你疯了!疯了!手臂不要了?”
“若是不能保护重要的东西,要这手臂还有何用?”孙仲景还是挂着一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好似对于偃师来说,最重要的左臂只是一件器具而已。
“爆天星!”
20.
七天之后·天香谷
“骨骼碎裂,筋脉尽断。这条手臂,也是保不住了。”身姿曼妙的天香女子说。“所以,我截掉它,以免溃烂全身。”
对于顾海琴的话语,孙仲景显得十分冷静,淡淡地说:“玉书呢?他没事吧?”
顾海琴道:“打水去了。”
转身离去之前,她又补了一句:“七天没合眼。”
21.
“师兄!”
手中的铜盆摔在地上,满地水渍。唐玉书扑倒床上,撞进孙仲景怀里。
空着左手袖管的青年,顿时冷汗淋漓,连连呼道:“要死,要死,要死!”
“师兄,这没了左手,将来可要怎么办?”唐玉书紧抓着他空荡荡的袖管,泣不成声。
“是呀,我正妻没了,还真是头疼。”
嘴角浮现一丝玩世不恭的笑容,孙仲景拉起唐玉书的左手,轻吻指间,“不如让此物,做我的正妻罢?”
唐玉书黑了脸:“师兄你不要调笑我。”
22.
又过了数日。
“唔……”孙仲景在床上翻了下身,扯到伤口,忍不住呻吟。
“师兄,别起来。”趴在桌子上小歇的白衣男子跳起来,连忙按住床上人。“牵扯到伤口怎么办?”
孙仲景讪笑道:“无妨,没有牵到伤口。只是这唐梦天师弟弄的这机关臂太硬,咯得慌。”
“我帮你卸去这机关臂罢,让你好生休息。”唐玉书小心翼翼,将机械臂与残肢结合支出,慢慢拆解开来。
是日值盛夏,衣衫单薄。唐玉书惧热,领口大开,一片琼脂般的前胸在跟前晃动。孙仲景就着领口,摸上薄肌覆盖之躯,手下触感如附凝脂,只觉滑腻非常。
唐玉书吃痒不住,咯咯笑道:“师兄,别这样,哈哈……好痒!”
23.
景祐七年·襄州·冬
“师弟,我冷得紧。”
“我也冷得紧。这些道士,怎的住得这么高!”
“玉书,过来,师兄帮你暖暖。”
24.
景祐八年·云滇·春
青龙会的人马杀上前来,万马千军之前,孙仲景独守吊桥。
唐玉书最后通过,拉着他一起走。
“呆子,快跑吧。”砍断绳索,唐玉书看见的是孙仲景的背影,以及那一片飞舞的银华。
机械臂装满钢丝线,同时控制傀儡数量逾百。
25.
景祐八年·荆楚·夏
孙仲景竹林小居。
深夜。
雨云低垂,铅色积重。
“这天气,弄得胸腹好生烦闷。”一到这种风雨欲来的天气,伤口就隐隐作痛。孙仲景倒在塌上,黑发垂坠。
“师兄,哪里不适?我帮你揉揉罢。”唐玉书本已睡下,听闻孙仲景身体不适,便披了衣,坐在他身侧。
“心里。”
“胸口吗?”
将那白衣人拉进怀里,任他衣衫散落,惊诧万分,领着手往下摸索。
“这里。”
狂风骤起,暴雨如盆。
26.
款款而动,情沾肺腑。
温存着意,娇啼婉转。
骨酥而心荡,神眩而息微。
堪比垂杨轻摇曳,好似渗淇竹淋漓。
月明又被云遮掩,花睁开时被雨催。
27.
落在手心里的眼泪,由炙热变得冰冷。
“玉书,我走了。”
“仲景,为什么又要走?”
“我不能再这样伤你。”
“你要去哪里?”
“去天涯。”
“什么时候回来?”
“该回来的时候回来。”
“不要太久,我只等你十年。”
景祐四年七夕获得的同心笺上,浮现八个大字——锦水有鱼,玉山有鹿。
28.
景祐十八年·燕云·夏
斜阳,风沙,白衣侠客。
手持折扇,凝望远方。
人易老,事多妨,梦难长。一点深情,半壁斜阳。
我说我可以等你十年,十年之后你却没回来。
29.
景祐二十六年·蜀山·秋
红叶漫天飞舞。
倦鸟归巢还家。
“玉书,十八年了,你还在等吗?”
“我们是两个人,我把两个人的份一起等了。”
“是我有愧于你。”
“你回来早了,我才等十八年而已。”
“那这些年月,你要如何讨回?”
“仲景,带我去天涯。”
眉间浅笑,已不复少年。
30.
仲景,天涯在哪儿?
有你的地方,就是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