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毅是个孤儿。带他回真武的师兄是这么说的。
然袁毅却记得自己分明是有家的。只是七岁那年的一场大火,他成了师兄口中的孤儿,而这云海之上的真武殿,替代那灰烬中的残垣断壁成了他的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渐渐习惯了现在的生活,好似一个真正在真武山上长大的小道童一般,三清殿中听道经,太极道场习武艺,时不时的因调皮捣蛋到律令阁中受罚,也曾因伤痛哭着到丹炉房找笑道人师兄……
就连带袁毅上山的师兄都以为他忘却了的时候,袁毅心里那颗名为“复仇”的火种却越发壮大起来。
十一岁那年,袁毅偷偷下山,在杀手组织的情报板上接到了他此生的第一单暗杀令。
对方实力不过三流,但对于当时的袁毅来说,他无从下手。
就在他觉得自己大概要失望而归时,那个他追了三天三夜的目标毫无预兆的倒在了桌上。一同倒下的,还有那个不大的茶摊里几乎所有的人。
之所以说“几乎”,是因为在其他人倒下后,从角落里站起了一个小姑娘,她踱到其中一张桌子前,用手中的双刺划开了瘫倒在桌下那人的脖子,然后抬头,面无表情的看向袁毅躲藏的方向。
袁毅发誓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了一种名为杀气的东西。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桎梏着,他整个人都僵硬起来。最后他一步一顿的走出来,径直行到自己目标身后,将手中的剑刺入了那人背心。然后朝那小姑娘咧嘴道:“姐姐,这一单我分你一半金吧?”
袁毅第一单暗杀的佣金被取走了一半,之后数年里他一直庆幸当初的决定。
他和那个叫温如是的五毒教小姑娘合作越发默契,他的小金库越发满起来,而他苦苦追查的真相也一点点浮出水面。
手刃仇敌的那一晚,是袁毅十四岁生日前夕。
他为这一天筹谋许久,最后,他以同样的一把火安抚心中燃了七年的复仇之焰。
他自以为一网打尽,怎料却被一只漏网之鱼做了背后的黄雀。一路逃至秦川,就在他以为必死无疑时,却被个小乞儿抵了命。
袁毅眼睁睁看着那个真的小乞丐被人一剑穿胸而过,却只能躲在暗室扯着身上伪装的乞丐装一动也不敢动。
待那人走后,他连滚带爬的出了暗室,给气若游丝的小乞儿塞了一肚子的药丸后磕了个头,狠狠记住了那张布满脏污的脸,头也不回的踏进了漫天风雪。
那人很快就会发现不对,他必须要在对方折回来之前逃到安全的地方,只要让他解了身上的毒,他必定连那乞儿的债一块讨回来!
半年后袁毅在温如是的帮助下终于真正结束了一切,却没能如先前所愿的退出组织。他忘不了那个替他挨了一剑的小乞丐,甚至一度魔怔的认为或许他没死,于是袁毅收集情报的目的从寻找仇人变成了寻找恩人。
一次次失望没能打击到他,袁毅想,或许他只是下意识的为报完仇的自己找了个新的人生目标。
时间的步伐不疾不徐,如今的袁毅已然是真武新长成一辈里的翘楚,他师傅云松子也越发爱带他出去撑门面。而这次到太白做客,袁毅让他师傅成了笑柄。
不过几日,“真武弟子对咱们的小师妹一见钟情”的消息就在太白山上不胫而走。每当有人问道:“哪个小师妹?”,被问之人便一阵挤眉弄眼:“就三年前从山下带回来那个啊!心房长在右边那个!”
旁人的指点与非议也阻不住袁毅殷勤的脚步,哪怕他师傅为此发了火,他依旧日日的去见太白众人口中那个“美得惊人,却奈何痴傻”的小师妹。
吴文远说:“师妹她并非痴傻,只是有着一颗稚子之心。”像是怕袁毅不信,他强调道:“师妹学习剑招十分之快,不过三年,我已没有什么能够教她的了!”
吴文远就是那个把小师妹捡回太白,并为她取名陆语冰的人。而陆语冰,就是袁毅寻了三年的救命恩人。
人生真是无处不狗血。
当年那小乞儿之所以会被一时错认,是因她原本痴傻,一径的沉默便被当做了无可狡辩,而那穿胸的一剑,却因她天生偏右的心房和袁毅那一股脑的灵丹妙药让她撑到吴文远路过。之后被带回太白,然后又在此见到了袁毅,就像一个圆,开始便预见了终点。
袁毅想对陆语冰好,可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于是他便如旁人传的那般,对陆语冰“一见钟情”了。
就在云松子忍不住跳脚要拎袁毅回真武时,吴文远的师傅陆云天时隔多年终于回了太白,认下陆语冰这个由大徒弟代师收的小徒弟时,也说了个峰回路转的消息——陆语冰的痴傻似是毒药所致,若是能找到当年天香谷的素手冰心张倩,或可以解。
一时间太白山上众人心下五味杂陈。年轻弟子是悔,早知可以治,他们就对陆语冰好点了,毕竟那容貌的确出众,现如今都便宜了真武的小子了!吴文远是高兴, 他就说小师妹习练剑招时十分聪颖,根本就不是痴傻!云松子是矛盾,他是为数不多知晓张倩行踪的人,可素手冰心早已不问江湖事,要不要为了蠢徒儿这一时的犯 傻而打破对方多年的清净?至于袁毅,他大概是最希望陆云天所说为真的人了,如果真的能让陆语冰恢复,他也就算是偿还了她,不必再假装深陷情劫了。
至于张倩的行踪,袁毅相信,只要她仍旧在世,总能找到。所以当云松子问他“若是找不到素手冰心,你待如何?”时,他不假思索道:“那我便照顾语冰一辈子。”
老头儿倒吸一口气,捂着腮帮子将他扔出了房门。隔两天却给他留一张字条:“素手冰心在云滇,治不好就别带你傻媳妇回真武见老子!”
就是这么一张破纸和老头儿那笔烂字却被陆云天师徒奉为纶音,于是袁毅连同他的“傻媳妇儿”就这么被卷巴卷巴打包到了云滇。
素手冰心是一位温柔的女子。只是再温柔的语气也无法弥补内容的冷硬:“中毒太深,莫说治好痴症,便是性命也难保了。”
袁毅懵了,有多大的期望,落空时只会是成倍的失望。而现实似还不够残酷,张倩的话仍在继续:“她胸上中的那一剑,虽未立时要了她的命,却也让那毒入了心,若非如此,倒还有得治。”他看着素手冰心的嘴巴一张一合,如坠冰窖。
求医无果,陆云天师徒打算带陆语冰回太白,袁毅却跪在陆云天面前道:“她时日无多,我想,带她到江湖去看一看,就算最后找不到法子解毒,也起码……”
也起码什么,袁毅不知道,他心底还存着最后一丝希望,那便是温如是。
袁毅带着陆语冰在云滇几番辗转,才寻到了温如是。
“师姐,我想请你为我养一对蛊。”没有客套,他与温如是也不需要客套。
作为能够交托后背的搭档,袁毅自是知道温如是阿妈的死因正是这个名为“欢颜”的蛊,可如今,他开口向她求这蛊,却是为了救人。
温如是几乎想扒开袁毅的皮看看他可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就为了那个小乞儿?”
“她如今叫陆语冰。”
“呵,你别和我说你真动了情!”
袁毅扭头看向一脸懵懂的陆语冰,笑道:“师姐,你便成全了我罢,否则我这一辈子,都怕要活在不安中了。”
“你想好了,一旦种下欢颜,就相当于将你的寿命送出去一半,哪怕将来解了欢颜,也无法再逆转。”
“我想好了。”
袁毅给他师傅寄了封信,说带着他妻子四处云游去了,让老头儿好好保重。
再后来,关于袁毅和陆语冰的消息便越来越少。知晓这段往事的人偶尔提起袁毅,都说他对妻子一往情深,说陆语冰遇到袁毅乃是毕生大幸。
温如是第一次听到这说辞笑了半天,最后在渐歇的笑容里她想起还是少年的袁毅牵着陆语冰和她说:“师姐,我不懂什么是情,只是我与语冰这一生渊源如此,我只想着,黄土白骨,我能守她百岁无忧。”
温如是又在面前的两座坟前倒了杯酒,林间风起,像是谁在絮絮低语。
黄土白骨,百岁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