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流枫推门而入时,伊始正为自己盖上红盖头。
茜色嫁衣由金线勾起云纹边,由玛瑙坠了凤凰眼。素手轻抬,广袖下那一小截嫩白的藕臂在烛火下泛上白瓷般诱人的光泽。柳烟的黛眉、秋水的眼瞳,随那锦缎做的红盖头如水倾泻滑掩。一瞥倾城,再端难现。
慕流枫就盯着那锦缎盖头看,仿佛已透过那层水幕醉在那容貌里,看得最后窝火不已。
伊始在为后日试嫁衣。一想到这,慕流枫心中就一阵抽搐的疼。
昏黄的烛火依附上锦缎,使那刺眼的艳红生出一层朦朦胧胧不大真切的浅黑,恰融殷红。像条艳丽诱人的毒蛇吞吐着蛇信。慕流枫想。那细细的褶皱中就藏着那双歹毒的眼,若被它咬上一口,怕只教人痛苦得没一点救赎希望。
它已经咬上他了吧。他想。
“伊始……”
静默中突然响起的低哑唤声,使得伊始似乎也随着那跳跃的烛火轻微颤动了一下。伊始侧了身子,面对铜镜,背对慕流枫,无声的下着逐客令。
慕流枫置若罔闻,似乎第一声出口,借给了他莫大的勇气。
“伊始……”他不甘的再唤一声。
伊始不动,似乎比他还沉浸其中,只有广袖下那双手握紧用力得苍白,半晌冷言,“流……慕流枫,出去。”
静默,风起凉得厉害。
伊始蓦地起身掀了盖头,惊得满头金钗步摇张惶失措的晃动,碰撞间发出清脆的哀鸣。她转身直视他,眉目含怒,眸间水光潋滟暗藏波涛。锦缎断翼红蝶般凄婉跌落,开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花。那条毒蛇是不是就潜藏在花下?慕流枫仔细去瞧。
“出去!” 慕流枫没瞧见吞吐的蛇信,但总感觉那歹毒阴冷的黄豆小眼直勾勾的黏在他身上,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忙抬头看伊始。
“伊始,你当真……”
伊始动怒的神情像因太过用力而迅速瓦解——毕竟她鲜少情绪激动的。那张倾城的脸舒缓开来。慕流枫觉得仍旧像往常般带了些凄凉哀婉的况味,而她只是仍旧面无表情。
“不然呢?”声线毫无波动。
“你怎么能嫁给他!”
“怎么不能?他有京城赐下的玉鞍,他有白玉雕成的府邸,他钟情于我,他宠溺于我。”
“可你伊家的小姐,稀罕这些?”慕流枫皱眉有些厌恶自己微尖的嗓音。
伊始水墨般的脸庞仅那青烟黛眉微颤了一下。是,她不稀罕前两者。她只是稀罕后两者罢了。
慕流枫顿了一下,再接口时有些温柔悲伤,“这些我也……”
“所以是想让我莫嫁他,嫁你吗?”伊始截了他的话头。
慕流枫哑然,微讪的摸了摸鼻子。
伊始嘴角微勾,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柔和浅笑,“晚了,慕流枫。我们互不相干了。”
我们不相干了。是,我们不相干了。
那些埋默的含情,在地下悄然的分解。那些互许的誓言,在指尖分离时松散。
烛火在飘飘忽忽的迟疑,门被大力推开。
伊桥尖着嗓子进来就推慕流枫,“你是不是还对她抱有旧情!”
慕流枫没提防,一个踉跄,有些微恼,“伊桥!”
伊桥微仰头,从鼻间不屑又气急的重哼一声。慕流枫觉得她那嘲讽的眼神同那黄豆小眼如出一辙。
“哼!做了还不让人说吗?你找这小瘪三难道不是想旧情复燃吗?舍不得这瘪三了?可惜啊,人家心高气傲得很,哪里看得上……”
伊始发出一声轻笑,颤颤巍巍的打破了伊桥越来越难听的话。伊桥眉一竖,正欲开口,那人就幽幽的出了声,“二姐姐说的哪里话。这瘪三和旧情爬床,还不知道说的谁呢。”
窒息的沉默。一人轻轻浅浅含着笑,两人面色僵硬。
慕流枫像无数个夜中一样湿了眼眶,长长叹了口气。
慕家公子和伊三姑娘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所有人都这么说。伊始听到的时候,还会含羞飞快瞧他一眼,眼梢如丝。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伊二姑娘看上了自己的妹夫。所有人更没有想到,伊桥爬了床。
这是件极耻辱的事,伊家老太太甚至准备开祠堂。伊桥跪得挺直,鼓着腮帮子。
伊家谁也没见过温软的伊始如此嚎啕大哭过。在听到老太太问慕流枫要不要娶伊桥时,伊始眯着见风疼的泪眼扑到伊桥身上,伊桥斜着眼,似笑非笑的看着她。伊始一巴掌扇了过去。
伊桥疼了脸,伊始疼了心。
这瘪三和爬床,还不知道说的谁呢。
伊桥觉得脸上烫得厉害,像那烛火悄然攀附过来,用腥长的火舌一下一下的舔舐灼烧。她恍神过来,才发现自己已冲了过去拽住伊始的嫁衣领口,而伊始抬手狠狠的给了她一巴掌。
慕流枫一呆,那条艳丽的蛇正藏在哪里?用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这场闹剧。是藏在被伊桥攥紧在手中的红绸,还是在蓝紫的烛火内芯。慕流枫头痛的拉住反应过来正尖声的妻子,把她往屋外拉。
伊始一手撑在桌上,冷眼瞧他。
伊桥还在怀中闹腾,慕流枫抬手使劲揉揉发红眼眶,低吼一句,“闭嘴!”
世界安静了。可他脑袋仍是闷沉疼得慌。之前吩咐厨子做的粥应该好了,得端给伊始,明日她一定被折腾得够呛。以后,她就是别人的妻了。
慕流枫推门而入时,伊始正为自己盖上红盖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