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江南分舵分舵主流火在封为总舵主的前一天收到一张纸条和一枚干瘪的桃核。
“午夜十二点,乱坟岗。”
流火握着桃核发呆,桃核桃核,人明明是在告诉他,这一次,你还能往何处逃?
“报!唐盟主在后花园,请你速去相见!”
“请回复盟主,属下马上就到。”
流火从发呆中回神,吩咐两句处理妥当,将纸条吃了下去,这才整整衣衫来到后院。后院有一株双人合抱老梨树,香气馥郁,开了满树的梨花,树下,一袭飒然的身影负手而立,正仰头看着这一树梨花。
“这么好的梨树养了不少年,花了很多心血吧?”
“属下参见唐盟主!”流火一个头叩到地上,口中答道,“梨树原为父母所养,是他们的心血,我没有花上多少工夫。”
唐青枫转身端详着他,道:“我怎么听说令双亲在十五年前就双双离世?难道这梨树自己还能长的如此之好?”
流火不想回答,唐青枫也不催促,绕着梨树赞的啧啧有声,三炷香后,流火实在忍不住了,昂然道:“唐盟主神龙见首不见尾,盟中事务也均由副盟主代理,却对属下的梨树如此有兴趣?”
唐青枫笑了几声:“好奇而已。”
“盟主此来,有何指教?属下洗耳恭听。”
“你自十年前入我水龙吟,十年来功劳不断,燕云之战,九华开封追击战,江南茶园水战等等你都有参战,且功劳硕硕,从一名普通的帮众升至分舵主,实是我水龙吟百年来不遇之才!”
“属下愧不敢当,水龙吟百年之才从来都是盟主。”流火脸不红心不跳,带着方才的不爽顶了一句回去。
唐青枫毫不在意:“前月,你率领分舵众弟子于荆湖聚贤围全歼青龙会洞庭分舵,战绩斐然,贼众七百零六人全部授首,连贼首马二棒子马爷都未能逃脱。流火,你不仅给水龙吟带来了荣耀,也是为八荒除害。”双手扶起流火,“这是万古流芳之事!我替八荒,谢谢你!”
流火心中热流涌动:“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的,盟主言重了!”
“此战你身先士卒,满身伤痕,听金圣手说马二棒子有一刀正砍到你前胸,从肩胛骨劈到了大腿骨,这一刀的力道若是再大上三分,就连金圣手他自己个都不可能再把你从阎王殿里拉回来了。”
流火脸色微红:“盟主,您此行……”
“哦,顺路路过。”唐青枫打开扇子扇扇,上下打量几眼,直点头,“怎么说我也是水龙吟的盟主,来看看江南分舵即将上任的总舵主靠不靠谱,起码不能比我还不靠谱啊,哈哈!”
流火直翻眼白,您老还知道您不靠谱啊!
“我上是你的盟主,也是你的朋友,如果有事,你可以找我帮忙。”
流火猛地抬起头,面前的唐青枫笑眯了眼睛一派人畜无害的纯良,让他的嘴角又抽了抽,低头:“谢盟主好意,属下没事。”仿佛听到一声叹息,再抬头,唐青枫已不见踪影,只有面前这一树梨花开的依旧放肆极了。
有事么?自然有事。如何能说呢?这本就无从说起。像心底里的一个疮,一开始只有一个红点,渐渐的,红点烂成了疮,疮又流出了水,成为心底里再也无法愈合的一块烂肉,天长日久的在隐秘的地方痛着,却从不碍着表面的光鲜。
他展开紧握的右手,手里是那一枚干瘪的桃核。
清风吹来,梨枝哗哗做响,花落纷纷,有谁清脆的唤着:哥哥,哥哥……流火突然捂住了脸,跪在树下,泣不成声。
“小皮球,花小衣,马兰开花二十一,走西家,入东家,哥哥拿剑我插花……”
记忆中的小女孩头发绒绒的黄色柔柔的软,梳了两个软软垂垂的羊角小辫,笑弯了眼睛,站在梨花树下唱着儿歌,一下一下的拍着小皮球,梨树上的花洒满了女 孩的全身。阿娘总是说:“丫丫这样好看的女孩儿是可以被选去当皇后的,傻伢你真是捡到了!”小女孩捧着比手还大的梨子,露着小门牙,笑着咿呀学着:“丫丫 丫丫,傻丫傻丫。”阿娘听了就笑:“不是傻丫,丫丫不傻,是傻伢,哥哥才傻!”
是啊,最傻的是哥哥啊!不然为何会放开你的手,让你独自湮没在漫天火光的之中,你,该有多么的害怕……
今天是大年三十,鹅毛大雪,流火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出了城,来到城外的乱坟岗时天已经黑了。乱坟岗中只有一个一个小小的圆包,没有碑文,没有祭品,没有人肯来这么个鬼地方。
流火来到西南角,这里插着一块无字的陈旧木牌,流火盘腿坐了下来,拿出一壶好酒,一碟糕点,几碟素菜,还有三碗米粉,然后就坐在这里发呆。
有没有收到纸条他今夜都是要来这里的,因为这里埋葬着他的父母,他的丫丫和他自己。
丫丫不是他亲妹妹,是荒年时来这里逃难的一对夫妻的女儿,这对夫妻将女儿换了十个大白馒头,再也没看女儿一眼就走了,从此再无音讯。
阿娘总是自豪的说:“谁家的囡囡有我们丫丫好看啊!以后给傻伢做小媳妇儿!”隔壁的几个小伙伴也总是一边拍手一边起哄:“小媳妇!小媳妇!傻伢的小媳 妇儿!”被同龄的小伙伴笑不是一件舒服的事,他憋了一肚子气回家要找茬,一脚踹开院门,满院纷飞的梨花中,小小的丫丫唱着儿歌,拍着小皮球,奶声奶气的咿 呀声,消去了他所有的火气。
这个妹妹,他认了!小媳妇儿……如果长大了丫丫肯要他的话……
装了心事的男孩像变成了小大人,事事都护在丫丫的前面,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给了丫丫,谁敢欺负丫丫他第一个挺身而出,像一个小小的英雄守护着他的梦。
那一年,丫丫三岁,他十岁。
流火取出桃核,在木牌旁挖了一个洞,将桃核放了进去,也不知来年能不能长出桃枝,再积累出沉甸甸的果实。
“我后悔了……”
日子平静的过着,五年后的夏天,傻伢下学回家,闹着要吃外婆家的新鲜菱角,再加上端午将至,阿娘决定带着他和丫丫去城外的外婆家住一段时间。外婆家在城外很远的地方,可以下河摸鱼抓蟹,实是好玩的不能再好玩的地方。
“最近城外不甚太平,听说土匪闹的很凶,我看还是缓了缓过了今年再去吧。”阿爹与阿娘商议。
“城外不太平难道城里就是个好去处?前些个说是抓什么江南大盗,挨家挨户的折腾,吓死我了!”
“城里再不太平也有衙门坐镇,总比城外安全一些。”
“可是傻伢想去看姥姥了……”阿娘听了也犹豫了。
他趁机抓着阿爹的手摇来摇去:“阿爹!我们清早就赶路,走大道,赶的快一些,天擦黑就能到姥姥家了!爹!胆子这么小,土匪再厉害能厉害过八荒侠士么?他们拿着剑,咻咻咻,坏人就死完了!我也要去学武术,以后去盟会!我也要当咻咻咻的大侠!”
阿爹被逗乐了:“好好好,好男儿志在千里。不过你要记住,你若真拿起了剑,就一定要维护正义公理,万不能做那欺善怕恶、恃强凌弱的事儿!”
“爹说起话来就一道一道的啊。”
……
流火倒了一杯酒,撒在坟前,喃喃自语:“拿起剑,就一定要维护正义公理,爹,你放心,你的这句话儿子这些年从来不敢忘。娘,你最爱的桂花糕,还是那家德顺斋的手艺,你尝尝看还是不是以前的那个味道?丫丫……来吃梨,我们自己院子里长的梨,你最喜欢的。”
他低头,将一个大梨子擦的干干净净,擦着擦着却哭了出来,泪水滴在了梨上,没一会就冻成了冰。丫丫……他的丫丫再也不会再院子里拍着皮球等他下学,也不会捧着刚刚从树下摘下的梨子笑弯了眉眼……
“丫丫,对不起!”
“一句对不起,死去的人能活回来么?”
流火陡然转身,站在他身后不远处是一名女子,撑着一柄竹伞,身着厚裙,嗓音低哑深沉,看上去约三十左右,一张脸平淡无奇。
“是你约我的?你是谁?天香弟子?”
“是的。”
“你如何得知当年之事?”
“人在做,天在看,总不会一件坏事做了,却还瞒的一丝不透。”
流火黯然:“几年前你给我留条就说知晓当年之事,为何到现在还不说出去?”
“当年你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死也就死了,有什么可惜?而现在,啧啧,我真想看到你们盟主,啊不,全天下的人知晓江南分舵即将上任的总舵主,是一个无情无义的冷血恶魔,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不……我不是……我没有……”
“你没有?”女子紧逼一步,声音暗沉好似鬼魅,“山神庙大火,只有你一人逃了出来,你父母呢?你的妹妹呢?你不是自诩为大侠么,你侠义精神难道是现在才凭空冒出来的吗!”
流火揉着头,头疼无比,眼前突然就冒出了当年的火光,红彤彤的,燃烧了一大片,从过去烧到了现在。
青龙会流寇将他们和其他行人洗劫一光后将人赶进了山神庙,封住门窗,燃起大火。火光浓烈,浓烟滚滚,在绝望之中,阿爹发现在墙上一人多高处有一个气窗, 大小勉强能让孩童通行。他虽不再是孩童,却身形瘦小,阿爹靠在烧的滚热的墙边将他脱起,爬出小窗,又递上来丫丫。那时,墙早已起火,阿爹也只剩最后一丝力 气将丫丫举起来,他的手刚刚抓到丫丫,阿爹就倒了下去。
“丫丫,别松手!”
“哥哥!”
十五岁的孱弱少年拉着八岁的妹妹使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将她拉出窗口,身下是炽热的火墙燎着身上的皮肤,前面是不断倒塌的山神庙,山神庙里是气息奄奄的众人。
只差一点,就可以将丫丫的手肘拉上小窗,丫丫就可以自己使力可以爬出来!
就在这时,小窗边的屋顶突然坍塌,一根木头从屋顶向他砸来,大骇之中,人之本能,他往边上躲过,等躲过之后才发现丫丫在里面掉了下去!
因为他松了手!
“哥哥哥哥!”丫丫的哭声从里面传来。
十五岁的少年在那一刻转了很多念头,手拿一把剑把墙削开救出丫丫,或者突然天降大雨……最后,他慌了神,大喊:“丫丫丫丫!我去找水灭火,你,你等 我,等我!”说着逃也似的离开已经一片火海的山神庙,只有丫丫的哭声,一直在耳边,无论跑出多远,无论什么时候,都在耳边。
那叫愧疚与悔恨。
“我做出了那样的事,凶手一样,你杀了我吧!”流火仰着头闭起眼睛,泪水从脸颊不停的滑落。
“悔恨是人心底里最隐秘的一个洞,有的人让悔恨变成了毒药去毒别人,有的人烂在了心里。桃核会长出新的桃枝,结出果实,十年了,你一直都无法忘记,拼命诛杀青龙会贼寇,你一直都在赎罪。忘记吧,底下的人已经原谅了你。”
流火万没想到听到这样一段话,抬起头来,人已离去,像是地狱的亡灵,短暂飘出,又归于沉寂。
流火走后,那女子从树后走出,来到木牌处,轻声道:“唐盟主看了许久,还不出来么?”
“能发现我,果真是妙一的好徒弟。只是我不明白,你只是为了消除他的悔恨与内疚么?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他你没死呢?”
“你猜。”女子莞尔一笑,嘘了一声,扬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明眸皓齿,玉若天成,只是另半边脸上却皮肉翻滚火燎之痕永久也无法除去。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