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初入江湖的那段日子,我很穷,穷到身上除了一文钱也没人要的剑一文钱也没有的地步。
所以我才会去喝笑道人的茶,跟他讲我的故事。
那壶茶支撑我走过了三十里,出九华,到了杭州。
城里人声鼎沸,车马商贩各行各路、各走各道,市列珠玑,户盈罗绮,这是杭州的特产。决定出城前我在这里逗留了很久,或许寻个差事并不难,可是这里并没有江湖。
我曾听闻市井中颇多风尘侠客,怎的在这里却一个也不见。我只看到屠夫挥汗如雨地斩动案板上又软又硬的猪肉,油腻腻的香气从砂锅里升腾起来,苍白的馒头堆像一个个臃肿呆滞的圆脑袋,这些黯淡的颜色里,却有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刺得人眼花缭乱的光芒——那是一个干瘪的老太婆手里满把辉光乱窜的假珠宝。怎么连我也知道是假的呢?真珠宝怎么会流丽得如此……张扬,珠儿串儿厚厚一摊,宛如浮在油毡布上的粘稠沼泽,任何一只手都能伸进去搅和两下,也不知是带走了还是留下了什么东西。
真是奇怪,人间很多热闹繁华偏都是不能沾的,手一伸进去,总免不了想抓住它、守着它,以为离了它就不能活,可一旦所有都清空的时候,也不过就那么一回事。
这市井热闹,这市井也困人,不过紫陌金鞍肥马尘。你说这里,可有江湖么?
行至城外,废弃的墙角下,坐着一群几乎跟土墙融为一体的混混。他们看到我独自一人行走,纷纷一下就站了起来。
城里城外两世界,弱肉强食的规则却是一样的。
我说我什么值钱的也没有,这当然是实话。
可他们指指我身上即使蒙了尘也看得出质地上好的太白弟子服,一脸不信地狞笑着。为首的混混一挥木棍,身后立时就有几人欺上来搜身。
没有被逼到绝境的时候,我的忍耐力一向很好。
但若是已经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要被人,被和你一样落魄的人踩在脚下欺凌,任谁都是无法忍受的。
忍无可忍,便要奋起一击。
我很庆幸自己还没有失去拔剑的能力。
人为自己生死而战的时候,时间往往过得格外漫长,事后想来却又是那么短暂。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落荒而逃,撑着剑勉强站立,似乎全身的力气都在刚才的打斗中耗光了。阳光怎么这么刺眼,视线好像也有点模糊,我努力挪到一棵树下,看来有段时间是走不了的了。
迷迷糊糊中,我仿佛感到有清凉的水滋润过干裂的嘴唇,流下喉管,似有人在耳边轻声唤我的名字,可是眼皮太重了,我实在撑不开。
再次睁眼的时候,夜已深了,四周一片黑暗,只有远处城里还有几盏灯火阑珊。万千浮华沉淀下来,终究是要归于黑夜的寂静,越黑越暗的地方,江湖的轮廓反而越分明。
忽而渺渺然一线琴声入耳,凝神听去,调悠曲缓,泠泠琮琮,泉鸣清音,松风含韵,吴丝楚云忧潜隐,恍入云幕知几重。
“…分明曲里愁云雨,似道萧郎郎不归。”琴曲触动心事,我轻轻一叹。
白衣女子月下回眸,一张面容似昙花凝露,幽美天成。方才见她抚琴背影,乌发高挽,髻弯新月,髻旁两段白丝垂下,自有一种端雅风流。而今悄然回首,更如春梦乍惊、秋波流眄,直叫人移不开眼去。
“你懂琴?”白衣女子平静的面容下隐有讶色。
“不敢说懂,只是少时师兄常教我吹笛,其它乐器也略通一二。我竟不知这一曲《高唐赋》改由古琴奏来意境更胜,姑娘一曲琴音便能引我至此,可见造诣高深。”
我故意加重了“造诣高深”四字。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很少有人能抵抗过我的‘九宫云回’阵,闻曲者无不迷失阵中,满眼幻象,不出三日神智尽失,变成一具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唯一有价值的,便是头脑中的记忆。到那时——”她拖长了音调,“无论问他什么,都会任你予取予求的。”
“可是你却没事,”我不过眨了一下眼睛,她人已不见,地上只遗一张凤桐古琴,“有趣,你心中必有一段刻骨铭心之往事,可愿弹奏与我听?”她的气息喷在我耳畔,像不知名的幽幽花香,甜蜜又危险。
我抚动琴弦,随心所至,琴音竟与方才大不相同。巫山云散,痴缠尽销,只有暮云苍雪漫山飞遍。冷兵器的光、雪衬着血、师兄在对我笑,师兄说:“对,手抬高一点。”雪还在飞,“不行,师兄,我稳不住剑——”风还在啸,师兄把笛子放在我掌心里,“不行,师兄,不行,我做不到”,师兄揽着我肩膀,笑容融进了雪里,“不,不要——”,他们,他们都不理我,师兄——“这支曲子叫《燕回朝阳》,你记住了吗?”
脖颈上冰凉的触感逼我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白衣女子一双素手上竟长满锋利的指甲,不偏不倚抵在我的动脉上。
四周忽然冷香浓郁。
“告诉我,我要的秘密。也许青龙会会放你一条生路。”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反抗青龙会的下场吗?”她的手指在一点点收紧,声音却依然甜蜜而温柔。
“姑娘身带花香,喜着白衣,而且……”我瞄了眼古琴旁的白团伞,“我竟有幸一睹‘云中仙’白云轩的芳颜,可谓死而无憾。”
白云轩眯起了眼睛,“你既知道我是白云轩,便该明白天香药典中令人求死不能的法子也很多。”
“可惜你本该继任天香下任掌门,却甘愿为公子羽背弃门派,加入青龙会。白姑娘尽心尽力为他探听我口中秘密之前,可曾想过天香青囊书已落入他手,而你,不过是他与明月心整个计划中的一枚棋子。”
我感觉到她的手指猛然僵住。
“不是吧,这么隐秘的事你都知道?”笑道人拍案大呼,当然,没有案,于是他面容扭曲地抱紧膝盖乱跳,差点被脚边的石头绊倒。
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有些事,不一定你们真武不知道,太白就不知道,别在讲了一半的时候打断我,不然我不讲了。”
“好好好,我不打断你,接着讲哈,听故事卡在一半也很不是滋味啊。”这家伙又在挤眉弄眼。
“白云轩和公子羽的过去就如江湖人传说过千百遍的那样,也许所有传奇的开始都是差不多的吧。”
“20岁时白云轩便已尽得天香掌门梁知音真传,被定为下任掌门人选。可那年东瀛天风流进犯东越,白云轩率天香弟子前往支援,身陷险境,为公子羽所救。经此役后她便对公子羽芳心暗许,时常一同出入,并肩作战。一时间,江湖中将两人合称“云羽”,郎才女貌,几乎成为
武林佳话。
可她不知她与公子羽之间永远横亘着一个女人——明月心。
谁都不知道明月心是个怎样的女人,她出身唐门,却不惜付出惨烈代价背叛家族。传说她有千张面孔,每一张都是她,每一张都不是她。她时而皎洁高贵如明月,时而妖冶下贱如妓女,时而大义凛然斥正派之虚伪,时而智计百出行阴暗之手段。她曾一面之缘令秋水清终生难忘,也曾一席之言使百晓生心悦诚服。她是青龙会夫人,更是龙首公子羽唯一心许之人。
明月心为白云轩之事而情海泛波,留书“明月本无心”五字出走。正在此时,梁知音携白云轩来访,向公子羽正式提亲。
时值武林中兴起一桩怪事:天香弟子左梁雨被采花大盗‘蓝玉’所擒,此人号称专采天香女子,之后又擒下了在外行走的天香弟子数人,天香谷多方查探均无线索。想必梁知音前来提亲亦有求助于青龙会之意。公子羽自蓝玉之名,以及此采花大盗之手段中,已然胸有成竹,洞察得此人身份。告知如天香愿将青囊书借阅三日,愿为天香解此危困。但公子羽亦将自己少年时代与明月心之承诺如实告知,言道将一生视白云轩为知己,只叹相逢恨晚,无法接受其好意。白云轩怅然失落,表示愿效娥皇女英共侍一夫。公子羽断然拒绝,白云轩痛苦离去。
公子羽略施小计,便捣获了蓝玉之巢穴,却发现所有天香女子均幽居其中,弹琴下棋,闲适安乐,除去不得自由之外,并无受玷。原来蓝玉本是明月心易容而成。公子羽告知明月心,他接近白云轩欲取青囊书,只因书中有秘法可增强女子天生气力不足,令明月心武学再上层楼。而明月心亦道,她假扮采花贼蓝玉,亦是给公子羽一个机会重修旧好。两人发现,彼此不但是自己今生唯一真爱,更是志趣相投、能力互补之伙伴。从此之后,两人相约,生死相偕,天涯与共。
而白云轩最终离开天香,转投青龙会治下的新月山庄。虽与公子羽有缘无分,却感于‘相逢恨晚’四字,甘愿为公子羽效命,至死无悔。”
“啧啧,我说,这公子羽明月心也太狠了吧,”道士又忍不住发表意见,“明明不爱,偏偏暗示什么‘相逢恨晚’,里应外合骗了人家天香青囊书不说,更可恨的,还骗了姑娘感情,真是……”
“白云轩计谋手段虽比不上明月心,好歹也曾是天香掌门继承人,”我狠狠剜了他一眼,“岂能容别人轻辱。故事讲完了,道士你是不是该兑现诺言把衣裳还给我了?”
“这个自然,”笑道人递过衣物,背过身摇头晃脑道:“云姑娘故事如此精彩,就算不能亲眼一赏美人出浴图,贫道也值了,姑娘看贫道是否很有君子风……呃、范?”
我的剑已直指他咽喉。
道士吞了口口水,“云姑娘你你……剑术精妙,可别一不小心拿贫道小命开了玩笑啊,要不是贫道路过救你出来,那白云轩就是不杀你,也要绑着你给她弹一辈子的燕回朝阳了……”
“哼。”我收剑入鞘,转身走开。
“白云轩不会杀我。”
“诶这倒奇了,青龙会能放过她嘛?”道士又扭股糖似的跟上来,“对了,她干嘛叫你一直弹那首曲子听啊?”
“那首曲子寄托思念之意,想必她为我曲中之情所感,女子之间在情感上总是能有所共鸣的,虽然女人也最容易与女人为敌。”我停下脚步望了望天空,夏日干燥,天色也淡,几朵薄云孤零零漂浮着,“其实我觉得白云轩此时已经不在新月山庄了。”
白云惊岁晚,缭绕孤山头。散作五般色,凝为一段愁。
影虽沉涧底,形在天际游。风动必飞去,不应长此留。
作者有话要说:白云轩菇凉是天刀的一个npc,我在此对她的故事作了点改编,终于把她从痴情女子的深坑里拯救出来了,嚯嚯,至于公子羽,青龙会,师兄,笑道人,唐青枫,玉堂寒雨的故事啊等等但愿我能把坑填下去,现在整个故事的构架是一个阴谋,唉,想想还有那么多就觉得好心累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