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棺》(上):点我查看
“口是心非。”他毫不犹豫地戳穿了我的客气话,却笑道:“我当然晓得这很难。我有一式剑招,叫做剑履山河。”他说着,用剑比划了一下,似又按捺不住想比剑了,可既而却脸色微红,话锋一转道:“我是说,这名字很好。习剑本不是坦途,郁于方寸之地,想来也不是良策。我想四处走走,四处瞧瞧。我最近恰好被人拉着学了画画,正想去雷峰塔练练手,你去不去?”
他很少一口气这样快速地说一段话,话中百转千折的,竟从练剑的道理转到约我去雷峰塔看风景,着实令我莞尔笑了起来。该怎样才能形容我心中的喜悦呢?看山非山,看水非水,看他在宣纸上洇开的墨色,都像是他漆黑的眼瞳。
他画画的时候起初专注而耐心,细绘山水的轮廓、乃至湖水中新放的初荷,这繁琐而精细的活儿,与他修炼的剑法是截然不同的。许是后来怎么都不满意,身边丢了满地的废纸,被我挨个捡起来展平。他不高兴了,抢了我手里的画,气鼓鼓的。我笑笑,说:“使剑的派别尚如此繁多,你不喜欢工笔,何不换换?”
他白了我一眼,扯了一张新纸,蘸了淡墨来,拿笔随意地一撇做湖波,又蘸了浓墨起伏几笔做远山的峰峦,又洇了几笔清澈的湖水上去,像是山腰上围的雾霭。
我在后头细瞧,竟真看出了几分意思。他却没好气地将这尚未干透的西湖春景塞进我怀里,“你喜欢,那拿去啊。”
“好啊,我将它裱起来,便说是一代大侠秦飞白的手迹,说不定几十年后能卖个好价钱呢!”我笑说道。
他不高兴便不理我了,低头又自去画他的。我便坐在柳荫底下看着。日光是那么明丽,映照着广阔的湖水与接天的莲叶,缀着怪可爱、怪俏皮的新荷。年轻的剑客束着马尾,低头画画的时候露出一小截细白的脖颈来,都被日头蒸出了薄薄的汗来。我看了他许久许久,时间都像是静在了他的笔端,静成了西子湖这般沉默而多情的模样。
飞白停住了笔,面上带有些许得色。那的确是一幅漂亮而细腻的画,每一根线条每一笔颜色都是一丝不苟的,虽仍有粗糙之处,却也十分有灵气。我终于明白了我还是看轻了飞白,他若是个轻易认输之人,想必也不会如此年轻便将太白的剑法练到如斯地步,而他早先所说的剑履山河之言,想来也不单是约我出来的虚辞了。
可我依然觉得高兴,这不正是我喜欢的飞白么?
飞白将最后成的那副画盖上自己的签章,细细卷好了送给了我,之后便又拉我闲看了半日风景,浅酌了三两杯淡酒。西子湖好似一道绿腰,柔柔地醉倒在青山的怀抱里,客舟中他醉枕在我肩头说胡话,眼角与脸颊尽染上淡淡的红灯笼的光晕,可又与寻常人有什么区别呢?
我忍不住偏头,唤他名字。他许是应了,许是笑了,谁在乎呢?他柔软的嘴唇蹭过我的下巴,剑客看着我,趁着我说话的时候按着我的肩膀凑了上来,眼中没有丝毫的犹豫。他依然还是数月前年轻而一往无前的剑客,像他的剑一般干脆利落,却有着与他的剑截然相反的热情——这一点我怎会输他?我胸中似有万顷云海翻腾如浪,追逐着浪尖上的那只一掠而去的燕子。
“我以为你心中只有剑,别的甚么都不晓得呢。”我笑着在他耳畔轻声说。
他微微喘着气,揽着我的肩膀,忍耐着耻意与胀痛:“既然万物皆可入剑,情为何不可?你这家伙……这一剑劈得我着实躲闪不及……”
我一愕,却是莞尔。这家伙便是此时脑子里也净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可偏叫我受用得很。我怎会如此爱他说的这句话,心中竟满是此生都未曾有过的得意呢?我低头去吻他,过了一会儿,想起来了什么,又笑问他:“那床帏之事,我剑法可好?”
“……”他一脸恨不得当即将我踹下床去的表情,终究只是重重地一口咬在了我的肩头。
……
醒来时影抱剑倚在我床头站着看我。我总觉得他表情有些严肃,心里微微觉得有些不妙:“你怎么了?”
“你要替谁报仇?”影问我。
“我一个……”我顿了一顿,改口道:“不,我相好的。”
“你妻子?”影有些异样地笑了笑,抱剑站直了身体,往窗台走去。
“是啊,他叫秦飞白。”我理所当然地答道。
影一个趔趄,差点栽倒进我的剑里。
我穿好中衣,披上道袍,亦走到窗边:“昨夜里可有发现?”
影摇头道:“没有。”
“你骗我。”我看向暗沉沉的天色笼罩着的小院,那里住着一个普通的妇人。杀手穿上刺客的行头时,行踪飘忽难测,可每隔一段时间,他总会回到这里,这妇人便是他的妻子。
一个手沾鲜血活在黑暗中的人,怎能妄图同时过上平凡幸福的日子呢?人总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世上的事情从来都没有能两全其美的。
我冷静地注视着那个寻常的屋院,将剑匣束在身后。那里与往常不同地,早早地便升起了袅袅的炊烟。那妇人平日里从不起得这么早,那飘来葱花素面的味道,是做给谁吃的呢?那屋檐底下许是幸福的,可很快,它就将不再是了。
“我夜里想了起来。”影没有解释,却说道:“我死前未做之事有二,一是以书剑履山河……二是去襄州,寻一个人,再比试一次。”
我一愣,大脑短暂地停止了思考的本能,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轻声唤道:“飞白?”